譯詩003 - 寺山修司少女詩集

寺山修司少女詩集

海
我作的鵝媽媽童謠

貓
我還是男孩子的時候

惡魔的童謠
人偶遊戲

愛著
花詩集
有時像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寺山修司辭典

最短的抒情詩

眼淚是
人類能夠作出來的
最小的
海

月夜的海上
讓一封信
隨波漂去

月亮的光
照亮了信
你看它
變藍了吧

人們叫做「魚」的那些
全部都是
別人的信

海的即興創作

一個只畫海的畫家的故事會是怎麼樣的呢？
這是一個為了投身自殺於自己畫的海中，而日復一日一直畫著藍色大海的畫家的故事。
無論畫多少，畫出來的海始終還是「畫」，因此他的願望至今還沒有實現。
他開始逐漸變得越來越窮，畫商們也開始不與他見面了。他在那後巷裏的小工作室中，家具用品都賣掉
了，除了一幅寂寞得好像鐵色一般的海的畫之外，什麼都沒有。
終於，一個出現了像檸檬一樣的月亮的晚上，這個畫家對自己的「海畫」失去了信心，獨自一人往港口去
了，縱身跳入真正的大海裏，自殺了。
然而，他縱身跳入真正的大海裏沒有發出水聲，而從工作室中的「海畫」裏卻發出了噗通！的水聲，還有
白色的飛沫濺了上來。
如果真有如此痛心的海的畫，那定必想要得到一幅......

浪聲

一個被遺忘的女人，住在港口城鎮一間紅色的旅館裏。
她每天做的就是，在夕陽時走到海邊，用磁帶錄音機錄下海的聲音。
她的房間裏，到處都堆滿了寫著日期的磁帶，可是不管你聽哪一盤，都只會聽見海浪的聲音。
——為什麼每天都只錄海的聲音呢？
偶然路過的少年水手問。
——這連我也不清楚。
被遺忘的女人回答道。
只是，一聽到海浪聲，就會感到平靜。
（這個被遺忘的女人，曾經愛過一個海員。這個海員，有一次遠洋航海去了哥斯达黎加南海之後，就沒回
來了。謠言說他返航去了別的城鎮，辭職在那邊結了婚什麼的，也有說他在海難中死了的，但女人全都不
相信，一直就在這裏等著。）
有一天，那個被遺忘的女人到了日落時也沒有去錄音。
「好奇怪啊」
少年水手雖然這樣心想，卻沒有特別在意。
然而，這之後的那天，再之後的那天，果然也沒有來。

結果，少年水手到紅色的旅館去找女人了。然後，房間掛著鑰匙，卻沒有人在裏面。
有一台已經設定好的錄音機，他嘗試著按下按鍵，裏面傳出了海浪的聲音。
只是平時那日落時分的海浪聲，但仔細聽的話，有一種能把人吸走的寂寞感。
突然，好像聽到一個很小的噗通！聲。啊，水手心想著倒帶又聽，果然能聽到一個很小的噗通！聲。
（這是一個，跳入了自己錄的海聲裏，寂寞女人的自殺物語）

關於海的起源的一章

你知道嗎？
海的起源，只是來自一滴女孩子的眼淚。
這眼淚，怎麼都停不下來直到把地球淹沒了為止，這不是任何科學書裏記載的，可是只有我知道的喔。

給你看海

沒見過大海的少女面前戴草帽的我展開雙臂

這是我十五歲時作的短歌。實際上，沒有什麼比面對一個臥床在醫院裏的沒見過大海的少女，要給她講解
大海是怎樣的東西更難的了。
我說，大海的寬廣是語言說不盡的。
「海在直徑有一二、七〇〇公里的地球表面上覆蓋了百分之七〇，是一層三•八公里厚的水膜。」
聽了我的話，少女只是目瞪口呆的樣子。
「無論海是什麼，反正是蔚藍的。」
我說。接著少女笑了起來，「還真的有藍色的水這種東西嗎？」
於是，我對少女說要把大海「帶來給她看」。
五月的海，我拿著水桶逐漸靠近，選了其中最藍的一部分舀了一桶。
急忙飛快走回去，「看，我拿來了」邊說邊衝進病房。
然後
「這是海啊！」
我說。
可是，桶裏舀的海水，已經不是藍色的了，也沒有了波濤。
少女對我說，「你騙人！」
可是，我也說不出是個什麼道理來。
「千真萬確，剛才這裏面還是海呢！」

片斷筆記（1）

這世上最遙遠的地方
是自己的內心

出生以來關了多少次門
每回憶一次
人就老一點

大家一個個
拿著自己的海就好

分開的時候
就像要把它帶到哪去似的

片斷筆記（2）

海是一個巨大的遺失物
因為太大了，所以不管哪裏的遺失物收容所
都不接收

片斷筆記（3）

不是描寫海
而是想用海來寫
每寫一個字，原稿用紙就濕一點
很快一篇詩就皺起波紋
成了怒濤那樣

關於海鷗的序章

世界上的水份絕對量是有定數的，有人流淚的話，海裏就會減少這個份量的水。

海水和淚水都共同含有的成分是氯化鈉和H2O。
這就是為什麼，舔的時候都會「鹹」。
這麼說的話，魚能夠用淚水養活的證據也就有了。
但是要養活一尾鰈至少要哭泣多少，科學上還未舉證。

漲潮就是當人們都不流淚的時候——世界上的海水漫溢，
退潮就是當所有人都流淚的時候——世界上的海水開始乾涸。

「誒、在海裏死掉的人，都變成了海鷗嗎？」
少女尋問著。
「啊，朱丽特·格蕾科是這樣唱的呢。」
大叔回答道。
「那但是」
少女咕噥著。
「不喜歡海鷗的人們，他們要怎麼辦啊？」
本月最勵志的回答。
「不喜歡海鷗的人，就不應該死。」

如果我死了 也讓我唱著歌
像往常一樣為我留著虛掩的門
從那裏
就像能看到藍海一樣

像往常一樣剝橙子
為我數一數海上的遠鳴
從那裏
就像能看到藍海一樣

不會在海上飛

是的 無法在海上飛翔
但仍然 試圖在海上飛著
濕透了的悲傷的鳥兒

寫一篇詩就是
在不可能的事情上賭一把看看
至少能做到這樣對吧

Access（1）

一個音樂家
想要採譜海的聲音。
「這可是無比壯大的交響曲，我以前從未聽過的」
他心想。

然而，在五線紙上寫下海聲的時候，
音樂家發現
自己力不從心。
從寫下
第一個音符開始
五線紙已經濕透了
沐浴在飛沫中
音樂家閉起眼睛咬緊牙關，
忍耐著快要溺死在這因水而生的夢想裏
全神貫注
採譜的事
一點也想不了了。

Access（2）

一個少年
想要觸摸海。

但是，他能摸到的
那只是
鹽水而已。

Access（3）

什麼樣的詩人
能說自己可以
在自己寫的海裏游泳呀

當悲傷的時候

當悲傷的時候
去看看海
從舊書店回來
也去看看海
要是你病了
去看看海
心胸狹窄的早晨
也去看看海

啊啊 海喲
寬大的肩膀和廣闊的胸懷喲

多痛苦的早晨
多悲慘的夜晚
總會結束的

人生雖總會結束
只有海不會結束

當悲傷的時候
去看看海

孤身一人的夜晚
也去看看海

一個辭典製作者的冥想

海這個詞，發音是UMI
UMI的意思還可以是「生」
並經常用做「倦」

它可以寫作「包圍著地球上的陸地的，充滿鹽水的凹處。」
然而，
這要是寫成「臉上充滿鹽水的凹處」
不就可以問
到底哪一個更接近事實呢。

西印度群島的俚語有一句這麼說
「視線是沒有邊界的」
要能掌握
海是地球的眼睛與
眼睛是臉上的海之間的類比論證
那麼我的悲傷
還遠遠不夠

*
大家都去海邊的那天在透過眼藥水瓶照射的陽光下病著

海的珍妮

1
那天，去電影院的時候，不知為何螢幕上只放映海。
不管怎麼等，萬聖節或是簡都不出來，最終我只好從電影院出來了。

2
喝一杯如何？
叔母推薦給我的白蘭地是鹹的。哪裏怪怪的呢，我一邊心想，一邊安全起見把瓶子拿來在手中確認看看，
而裏面只是海水而已。

3
即便如此，廣播從清早開始只讓人聽海鳴聲也是很受不了喔。
（時不時，有海鷗的聲音混進去還不錯，但連續聽了三天海聲之後，也可能是腦子出問題了）

4
波布海 伯琪海 亨利海 布魯冬海 杜米埃海 芭拓海 碧萊思海 鮑德溫海 比爾髮萊思海
（當然，在地圖上都找不到這些海。只是用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小說裏父親的名字跟海合在一起看看而
已。）

5
打開海。關上海。蓋上海。倒掉海。風乾海。把海翻過來。
要是能做到的話
還挺有趣的吶。

海水與淚水的比較研究

一公斤海水與一公斤淚水，
哪個更鹹？

人類自從相愛以來流下的全部眼淚，
與地球形成以來能夠儲蓄的海水
哪一個量更多？

用陸地上的邏輯來判斷海，
與用愛的邏輯來探討眼淚
哪個更加獨斷？

海是敘事詩，淚是抒情詩，會這樣思考的話
是因為過於經驗主義嗎？

海是死亡，眼淚是復活
——試著這樣說。

原本海是悲傷的補償，
眼淚是自然的現象
這我應該認識到的。

地球的淚，
你的海。

海的消失之日

那天，突然，世界上的海都消失了。
然後，人們誰也不再提這件事了。
全說，海是什麼樣的東西啊。
想回憶起而翻開書本，哪本書裏都找不到海這個字的蹤跡了。
當然，盧浮宮美術館的展品裏
大英圖書館的海洋寫真集
一切關於海的圖像或記述
全都無影無蹤。

無論跟誰解釋
能想像海的人一個都沒有
「如此多的水在地球上而不溢出來，這可能嗎」
只是被嘲笑著對付了。

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夢見海
獨佔著，說著這樣的事
活在這短暫的現實中
時不時大聲地
試著呼喊著。

海鷗！

我作的鵝媽媽童謠



*

矇住眼的孩子
死去的孩子
後面藏了個人
那人是誰呀
是我

*

如果蠶豆病了
還是要請蠶豆醫生

如果蠶豆不想死
剝殼嘣得跳出來吧

這是什麼故事
您明白嗎？

用煙霧的筆
在煙霧的紙上
寫了煙霧的情書

讀之前就消失了

*

小小的小小的鉛筆上
小小的小小的開了花
小小的小小的大事件

*

冷清的醫院裏的困擾
用過的注射器裏
蒼蠅住在那裏生了六個孩子

沒辦法啦 去倫敦
買患者回來吧

*

一個名叫消失的老婆婆
上了名叫消失的蒸汽火車
回到名叫消失的小城
再會了再會了
揮手的話
名叫啊的
月亮出來了

一個名叫消失的瓶子
在酒吧角落裏的櫃子上
滿身塵埃地站在那裏
好黑啊好黑啊
往裏看看的話
有一隻
名叫啊的鳥

*

彩色鉛筆
騎上去
走吧去地獄買糖果

*

捲心菜的芯裏
被困住的是誰？

鞋子的裏面
被困住的是誰？

書的第二十三頁和二十四頁之間
被困住的是誰？

如果說
用顯微鏡的偵探要來的話
請把我找出來

被困在了我的身體裏那個
真正的我正在哭泣

*

愛麗絲與泰勒斯與月亮殿下
全部完整的話 是故事
碎掉一塊的話 是故事
碎掉兩塊的話 是故事
全部碎掉的話 是故事

你想要只筆嗎？

*

泰勒斯是個懶人
鞋子穿得拖拉拉
褲子穿得半鬆垮
扔掉草帽
晚安呼嚕呼嚕
睡著的時候整個世界
伸了個懶腰

*

小小罌粟花
燃燒著
快看快看我
著火了

夜晚第一顆星
找到了

*

瘋癲的太太
生了三個孩子
每個孩子
每個孩子
都瘋癲了

藍鬍子 大王陛下
真過意不去啊

瘋癲的太太
自大地爬了樹
小豬們
從早上
就宿醉著

藍鬍子 大王陛下
真過意不去啊

怎麼辦好啊
怎麼辦好啊
怎麼辦好啊

小姑娘
真漂亮啊！

*

石頭 剪刀 布
石頭 剪刀 布
三人都 出了剪刀

小豬嚇了一跳
逃跑了

*

石頭 剪刀 布
出剪刀的話
小豬逃走啦

藍鬍子 大王陛下
快去追捕他

可愛的新娘
已經不在啦

石頭 剪刀 布
出石頭的話
斑鶇逃走啦
藍鬍子 大王陛下
您被拋棄啦

可愛的新娘
不會來了吧

不在了吧 不來了吧

不來了吧 不在了吧
下次的新娘
要七個

*

城堡的公爵
藍鬍子
吃了太多派
困得打盹了

小豬剛好
偷偷進來

可愛的太太
被他偷走了

城堡的公爵
藍鬍子
吃了太多派
困得打盹了

可愛的太太
偷是偷到了
不知如何吃
小豬哭泣了

*

1

繫上絲帶啦
繫上絲帶啦
繫上的話
家就回不去啦

美麗的小姑娘！

2

七個
繫著絲帶的女孩子
分了七次跌下去
墜落到井底
零零落落飄蕩著 絲帶隨去
零零落落飄蕩著 絲帶隨去

3

新郎給戴上的絲帶
女孩子矇住眼的絲帶
解開就成了蝴蝶的絲帶
賣剩下的綠色的絲帶
被稱作不幸的絲帶

哪一條絲帶最長？

4

繫上絲帶啦
繫上絲帶啦
繫上的話
港口就回不去啦

*

波尊與讓
是兩個男孩
時候是五月——
有一天 波尊說了
「想吃鱷魚呢
鱷魚很不錯的呢」

波尊與讓
是兩個男孩
時候是五月——
兩人去 釣鱷魚去
垂下了魚線
入井裏 入井裏

波尊與讓
是兩個男孩
時候是五月——
過了整整一年
沒釣到鱷魚
說起來 好悲傷

啊啊
肚子已經空了空了空了啊

*

貓睡著了 在火爐邊
女主人 大聲地打鼾
珍妮哀求傑克
拉小提琴 跳個舞

鳥逃跑了 從教室裏
白雪公主 大聲地打鼾
小矮人哀求我
拉小提琴 跳個舞

*

名叫 沒什麼的喲 的老婆婆
養著三只貓

有一天來了一個人
喀嚓·咔！拿藍色的剪刀
剪斷一隻貓

名叫 沒什麼的喲 的老婆婆
養著兩只貓

第二天來了一個人
喀嚓·咔！拿藍色的剪刀
剪斷一隻貓

名叫 沒什麼的喲 的老婆婆
養著一只貓

這天晚上來了一個人
喀嚓·咔！拿藍色的剪刀
剪斷一隻貓

名叫 沒什麼的喲 的老婆婆
孤身一人生活著

第三天來了一個人
喀嚓·咔！拿藍色的剪刀
整個剪斷了老婆婆

名叫 沒什麼的喲 的老婆婆
故事結束了

*

有一個被紅線縫起來的女人
住在被紅線縫起來的家裏
與被紅線縫起來的兒子二人
養了一隻被紅線縫起來的貓
唱著被紅線縫起來的歌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有一個喜歡說謊的女人
戀上一個喜歡說謊的男人
天上掛著虛假的月亮殿下
互相也只傾訴著謊言
用謊言來裝飾他們住的城堡
用欺騙的舉止來相愛著
筋疲力盡後分手了

*

如果全部的海水都變成了墨水
那麼我會給多少人
寫下永別的書信呢

珍妮，珍妮，你去哪裏？
去買吸水紙
買吸水紙做什麼？

（把太平洋吸乾的話，
坐馬車就能去倫敦了呀）

*

壁櫥的裏面有海
我是一個沒有船的水手
今晚，有空嗎？

海的那邊雖然有珍妮
可他不會游泳
可憐的讓

（要是把海都喝下去，你給我什麼？）

*

壞心腸的老婆婆 性情乖僻
因為不想讓托瑪去出海
就用大鍋
把海咕嚕咕嚕地煮開了
來一頂草帽 如何？

*

這個世界上最小的棺材 是筆盒
然後 屍體是一隻紅色的鉛筆
裏面穿過一根紅色的血管

用紅色鉛筆寫詩的時候 是用血在寫
橡皮擦是 消失的靈魂們的墳墓

那麼你
會在詩裏讓多少人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