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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by sue_ss, 2021-03-19 09:22:27

简爱

简爱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简·爱/(英)夏洛蒂·勃朗特著;宋兆霖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2017.6(2017.8重印)

ISBN 978-7-5313-5225-9

Ⅰ.①简… Ⅱ.①夏…②宋… Ⅲ.①长篇小说-英国-近代 Ⅳ.
①I561.44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03738号

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http://www.chunfengwenyi.com 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 邮编:
110003

鞍山市春阳美日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选题策划 :单瑛琪
责任编辑 :张玉虹 姚宏越
媒体联络 :刘 维
统筹发行 :郝庆春

团  购 :刘静波
印制统筹 :刘 成
责任校对 :潘晓春
封面设计 :Amber Design琥珀视觉
版式设计 :杜 江
幅面尺寸 :145mm×210mm
字  数 :459千字
印  张 :17.5
版  次 :2017年6月第1版
印  次 :2017年8月第2次
书  号 :ISBN 978-7-5313-5225-9

版权专有 侵权必究 举报电话 :024-23284391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返回总目录

第一章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没错,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
中漫步了一个小时,可是打从吃午饭起(只要没有客人,里德太太总是很
早吃午饭),就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乌云和透骨
的冷雨,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法再到户外去活动了。

这倒让我高兴,我一向不喜欢远出散步,尤其是在寒冷的下午。我觉
得,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家实在可怕,手指脚趾冻僵了不说,还要挨保姆
贝茜的责骂,弄得心里挺不痛快的。再说,自己觉得身体又比里德家的伊
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都纤弱,也感到低人一等。

我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安娜,这时都在客厅里,正团团围
在他们的妈妈身边。里德太太斜靠在炉边的一张沙发上,让几个宝贝儿女
簇拥着(这会儿既没争吵,也没哭闹),看上去非常快活。我嘛,她是不
让和他们这样聚在一起的。她说,她很遗憾,不得不叫我离他们远一点,
除非她从贝茜口中听到而且自己亲眼看见,我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努力养
成一种更加天真随和的性情,更加活泼可爱的举止——也就是说,更加轻
松、坦率、自然一些——要不,她说什么也不能让我享受到只有那些知足
快乐的小孩才配享受的待遇的。

“贝茜说我干了什么啦?”我问。

“简,我可不喜欢爱找岔子和寻根究底的人;再说,一个小孩子家竟敢
这样对大人回嘴,实在有点不应该。找个地方坐着去。不会说讨人喜欢的
话,就别作声。”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进那间屋子,那儿有个书架。我
很快就找了一本书,特意挑了一本有很多插图的。我爬上窗座(设在房屋
窗龛里的座位) ,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把波纹厚呢的红
窗帘拉得差不多合拢,于是我就像被供奉在这神龛似的双倍隐蔽的地方。

皱裥重重的猩红窗帘挡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却是明亮的玻璃窗,
它保护着我,使我免受这十一月阴冷天气的侵袭,又不把我跟它完全隔
绝。在翻书页的当儿,我偶尔眺望一下冬日午后的景色。远处,只见一片
白茫茫的云雾;近处,是湿漉漉的草地和风雨摧打下的树丛。连绵不断的
冷雨,在一阵阵凄厉寒风的驱赶下横扫而过。

我重又低头看我的书——我看的是比尤伊克 [1] 插图的《英国禽鸟
史》。一般来说,我对这本书的文字部分不大感兴趣,但是有几页导言,
虽说我还是个孩子,倒也不能当作空页一翻而过。其中讲到海鸟经常栖息
的地方,讲到只有海鸟居住的“孤寂的岩石和海岬”,讲到挪威的海岸,从
最南端的林讷斯内斯角到最北的北角,星罗棋布着无数岛屿——

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漩涡,
在极地荒凉的岛屿周围咆哮,
还有大西洋汹涌澎湃的波涛,
注入风狂雨暴的赫布里底群岛。 [2]

不能不加注意就一翻而过的,还有讲到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
尔根、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的荒凉海岸的地方,还有“那辽阔无垠的北极
地带,那些一片冷寂、渺无人烟的地区,那儿常年雪积冰封,经过千百个
严冬的积聚,已经成了一片坚实的冰原,晶莹光亮,就像阿尔卑斯山上层
层叠叠的高峰,环绕地极,使得严寒更加集中起它的无穷威力”。对这些一
片惨白的区域,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它虽然朦朦胧胧,像所有依稀浮现在
孩子脑海中那些似懂非懂的概念,但又出奇地生动。这几页导言里的文

字,和后面的插图有着密切关系,使得那些屹立在波涛汹涌、浪花飞溅的
大海中的礁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还有那从云缝间俯视着沉舟的
幽灵般的冷月,都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我说不出在那片冷冷清清的墓地上,笼罩着一种什么情调,那里有刻
有碑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破墙围着的低矮地面,还有一弯初升
的新月,表明已是黄昏时分。

两艘船停泊在凝滞不动的海面上,我相信那准是海上的幽灵。

魔鬼从后面按住窃贼背上的包裹,我赶紧把这一页翻了过去。这情景
太可怕了。

这一幅也一样,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高坐在岩顶上,望着远处一群围
着绞架的人。

每幅画都在讲述一个故事。对我这么个理解力还不强,鉴赏力也不够
的孩子来说,常觉得它们神秘莫测,不过也感到十分有趣,就跟贝茜有时
候讲的故事一样。在冬天的夜晚,碰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把熨衣桌搬
到儿童室的壁炉旁,让我们坐在周围。她一边熨平里德太太的挑花褶边,
把她的睡帽帽檐熨出皱裥,一边就讲些爱情和冒险的小故事,来满足我们
这些全神贯注、急着要听故事的小听众。这些小故事大多来自古老的神话
和更古老的谣曲,或者是(我后来发现)来自《帕美拉》 [3] 和《莫兰伯爵
亨利》 [4] 。

在我的膝头摊着比尤伊克的书时,那会儿我真快活,至少在我看来是
如此。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人来打扰我,可偏偏这么快就有人来打扰
了。早餐室的门给打开了。

“嘿!忧郁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在叫唤。接着他突然停下不作声

了,发现房间里显然没有人。

“见鬼,她上哪儿去了?”他接着说,“丽茜 [5] !乔琪 [6] !(他在叫他
的姐妹)琼 [7] 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这个坏东
西!”

“幸亏我拉上了窗帘。”我心里想,同时急切地希望他不会发现我藏身
的地方。靠约翰·里德自己是一定发现不了的,他这人眼睛不尖,头脑也欠
灵活。可是伊丽莎刚往门里一探头,就马上说道:“她在窗座上呢。准是
的,杰克 [8] 。”

我赶紧跑了出来,我一想到会让这个杰克给硬拖出来就吓得发抖。

“你有什么事吗?”我局促不安地问道。

“应该说‘你有什么事吗,里德少爷?’”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过
来。”说着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我过去站在他面
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按他的年龄来
说,他长得可以说过于高大肥胖,肤色灰暗,显得不健康,他脸盘宽大,
粗眉大眼,腿肥臂壮,手脚都很大。他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的,结果弄
得肝火很旺,两眼昏花,双颊松垂。眼下,他本该在学校里,可是他妈妈
把他接回家来已住了一两个月,说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他的老师迈尔斯
先生断言,只要他家里少给他送点糕饼甜食去,他准能过得很好。可是做
母亲的却听不进这种刺耳的意见,宁愿抱着比较高雅的看法,把约翰的脸
色不好归因于用功过度,或许还归因于想家。

约翰对他的母亲和姐妹没有多少感情,对我则抱有一种恶感。他欺侮
我,虐待我,一星期绝不是两三次,也不止一天一两回,而是连续不断。

我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一走近我,我骨头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
吓得直抽搐。有时候我都被他给吓呆了,因为无论他恫吓也罢,折磨也
罢,我都无处申诉。仆人们都不愿意为帮我对付他而得罪了他们的小主
人。里德太太对此则完全装聋作哑,她从来看不见他打我,也从来听不见
他骂我,虽然他经常当着她的面打我骂我。不用说,他背着她打我骂我的
次数就更多了。

我已经对约翰顺从惯了,于是便走到他椅子的跟前。他朝我伸出了舌
头,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就差没伸断舌根。我知道他就要动手打我了,一
边心里担心着挨打,一边凝神打量着这就要动手打我的人那副丑陋可厌的
嘴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二话没说,突
然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我一个踉跄,从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两步才站稳身
子。

“我这是因为你刚才给我回话时竟敢那么无礼。”他说,“是因为你鬼鬼
祟祟躲在窗帘后面,还因为两分钟前你眼睛里露出的那副鬼神气,你这耗
子!”

我已听惯了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不想回嘴,我心里想的只是怎么来
挨过谩骂以后的这顿毒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我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回到窗口,把书拿了过来。

“你没资格动我们家的书。我妈说了,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人。你没
钱,你爸一分钱也没给你留下。你该去讨饭,不该在这儿跟我们这样上等

人的孩子一起过活,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穿我妈花钱买来的衣服。今
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竟敢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全是我的。这整
幢房子都是我的,或者说,过不了几年都是我的。滚!站到门口去,别挨
着镜子和窗子。”

我照着做了,起初还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可是一当我看到他举起
那本书,掂了掂,站起身来,看样子要朝我扔过来时,我惊叫一声,本能
地往旁边一闪,但已经来不及了,书扔了过来,打在我的身上,我跌倒在
地,头撞在门上,磕破了,磕破的地方淌出了血,疼得厉害。这时,我的
恐惧已经超过了极限,另外的心理紧接着占了上风。

“你这个狠毒的坏孩子!”我说,“你简直像个杀人犯……你是个管奴隶
的监工……你像那班罗马暴君!”

我看过哥尔德斯密斯 [9] 的《罗马史》,对尼禄和卡利古拉 [10] 一类
人,已经有我自己的看法。我曾在心里暗暗拿约翰和他们做过比较,可是
从没想到会这样大声地说出来。

“什么!什么!”他嚷了起来,“你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乔治
安娜,你们听见没有?我还能不去告诉妈妈?不过我先要……”

他朝我直扑过来。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头发,抓住了我的肩膀,他已
经在跟一个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肉搏了。我看他真是个暴君、杀人犯。我
觉出有几滴血从我头上一直顺着脖子流下,还感到有些剧痛难当。这些感
觉一时压倒了我的恐惧,我发疯似的和他对打起来。我的双手究竟干了些
什么,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只听到他骂我“耗子!耗子!”还大声地吼叫
着。帮手就在他身旁,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急忙跑去叫已经上楼的里德太
太,这会儿她已赶来现场,后面还跟着贝茜和使女阿博特。我们被拉开
了。只听得她们在说:“哎呀!哎呀!这样撒泼,竟敢打起约翰少爷来

了!”

“谁见过这样的坏脾气!”

里德太太又补了一句:“把她拖到红房子里去关起来。”立刻就有四只
手抓住了我,把我拖上楼去。

注解:

[1]  比尤伊克(1753—1828),英国木刻家,著名的插图画家,他为柯茨著《英国禽鸟史》
一书画的插图为其代表作。

[2]  苏格兰诗人汤姆逊(1700—1748)的《秋天》一诗中的诗句。
[3]  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所著小说,描写一位贞洁的女仆拒绝了男主人的勾引,
最后又正式嫁给他,她的美德得到了报偿。此书被认为是第一部现代英国小说。
[4]  约翰·韦斯利根据爱尔兰作家亨利·布鲁克(约1703—1783)小说《显赫的傻瓜》删节而成
的一部畅销小说,于1781年首次出版。
[5]  伊丽莎的昵称。
[6]  乔治安娜的昵称。
[7]  简的别称。
[8]  约翰的昵称。
[9]  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威
克菲尔德的牧师》、长诗《荒村》、喜剧《委曲求全》。
[10]  尼禄(37—68)、卡利古拉(12—41)均为古罗马皇帝,都以专横残暴、荒淫无道闻
名。

第二章

我一路反抗着,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这么一来,大大增加了
贝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恶感。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失常,或者像法国人
常说的那样,有点儿不能自制了。我意识到,一时的反抗已难免会使我遭
受种种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
豁出去了。

“抓住她的胳臂,阿博特小姐。她简直像只疯猫。”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吓人的举动,爱小姐,居然
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打起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来了!”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

“不,你还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光靠别人来养活。得
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气。”

这时,她们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把我按在一张凳子
上。我猛地想像弹簧似的蹦起来,她们的两双手立即抓住了我。

“要是你不肯乖乖地坐着,就把你绑起来。”贝茜说,“阿博特小姐,借
你的吊袜带用用,我的那副准会给她一下就挣断的。”

阿博特小姐动手从粗壮的腿上解下要用的带子。她们的这番捆绑前的
准备,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新的耻辱,使我的激愤情绪稍稍有所减弱。

“别解啦。”我喊道,“我不动就是了。”

作为保证,我双手紧紧抓住了凳子。

“留神别动。”贝茜说。她确信我真的安静下来了,才松开抓住我的
手。然后,她和阿博特小姐就都抱着胳臂站在那儿,板着脸,不放心地朝
我打量着,好像还不相信我的神志完全正常似的。

“她以前从来没这样过。”临了,贝茜终于转过头去对那个阿比盖尔 [1]
说。

“可她那小心眼里一直就是这样的。”对方回答说,“我常跟太太说起对
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她是个诡计很多的小东西,我从没
见过,像她这么点年纪的小女孩竟会这样狡猾。”

贝茜没有接腔,但稍过一会儿她就冲着我说道:“你得放明白点,小
姐,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你就只
好进贫民窟了。”

对此我无话可说。这些话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打从我小时有记忆起,
我就听惯了诸如此类的暗示。这种指责我靠人养活的话,在我耳朵里已经
成了意思含糊的老生常谈了。尽管听了让人非常痛苦,非常难受,却又让
人有点似懂非懂。阿博特小姐也附和说:

“你别因为太太好心,把你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放在一起抚养,就自
以为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他们将来都会有很多钱,可你连一个子儿也
不会有。你应该低声下气,尽量顺着他们,这才是你的本分。”

“我们跟你说这些,全是为了你好,”贝茜接着说,口气温和了些,“你
应该学得乖一些,多讨他们喜欢,那样也许你还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要

是你再粗暴无礼,爱使性子,我敢说,太太准会把你撵出去的。”

“再说,”阿博特小姐说,“上帝也会惩罚她的,会让她在使性子时突然
死去。到那时,看她会去哪儿?行了,贝茜,咱们走吧,随她去,反正说
什么她都不会对我有好感的。爱小姐,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做做祷
告吧。你要是再不忏悔,说不定会有什么怪物从烟囱里钻进来把你抓走
哩。”

她们走了,关上门,还上了锁。

红房子是间备用卧室,难得有人在里面过夜;真的,可以说从来不见
有人住过,除非偶尔有大批客人涌到盖茨海德府来,不得不动用府里的所
有房间时。不过,红房子却是这个府邸里最宽敞、最堂皇的一间卧室。一
张有粗大红木架子的床,挂着深红锦缎帐幔,像个神龛似的摆在房间正
中;两个大窗子,百叶窗总是垂下,用同样料子的窗饰和窗帘半掩着;地
毯是红的,床脚边的桌子上也铺着深红的桌布;墙是淡淡的黄褐色,稍微
带点红色;衣橱、梳妆台、椅子全是乌黑油亮的老红木做的;床上的垫褥
和枕头垫得高高的,上面蒙着雪白的马赛布 [2] 床罩,在周围的深色陈设中
显得耀眼而突出。同样招眼的是床头边一张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也是白
色的,跟前还放着一张脚凳,我觉得,它看上去就像是个苍白的宝座。

因为难得生火,这屋子很冷;由于离儿童室和厨房都很远,这儿也很
静;还因人人知道极少有人进来,它显得庄严肃穆。只有女仆每逢星期六
来擦抹一下镜子和家具,擦去一星期来积上的那点灰尘。里德太太自己则
要隔好久才进来一次,查看一下大橱里一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那里面存
放着各种羊皮纸文书契约,她的首饰盒,还有她亡夫的一帧小像,而红房
子的秘密就在她的这位亡夫身上——也正是这一魔力,使得这间房子尽管
富丽堂皇,却如此荒凉冷落。

里德先生去世已经九年,他就是在这间卧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
的灵堂也设在这儿,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儿抬走他的棺材的,从那天起,
这房子就有了一种哀伤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这儿来了。

贝茜和恶毒的阿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坐着的,是放在大理石壁炉架
旁的一张软垫矮凳。那张大床就耸立在我的面前;我右边是那口黑魆魆的
高大衣橱,微弱、散乱的反光使橱壁的光泽变得斑驳变幻;左边是遮掩住
的窗户,在两个窗户中间,有一面大镜子,它重现了大床和房间里空寂肃
穆的景象。我有点拿不准,她们是不是真的把门锁上了,因而待我稍敢动
弹时,我就起身过去看了看。天哪,真的锁上了!连牢房也不会关得这么
严实。我返身往回走时,不得不从那面镜子前面经过。我的目光给吸引住
了,不由自主地探究起镜中映出的深景来。在那片虚幻的深景中,一切都
显得比现实中的更为冷漠,更为阴暗。里面那个瞪眼盯着我的古怪的小家
伙,在昏暗朦胧中露出苍白的脸庞和胳膊,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那对惊惶
发亮的眼睛在不停地转动,看上去真像是个幽灵。我心里思忖,这小家伙
就像一个半神半妖的小鬼,贝茜在晚上讲故事的时候说过,说它们常从荒
野中杂草丛生的幽谷中钻出,出现在夜行旅人的面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
上。

那时候我很迷信,不过这会儿它还没有到完全占上风的时候。我的火
气正旺,奋起而反抗的奴隶那种怨恨情绪还在激励着我,要我向可怕的现
实低头,那就得先堵住我回顾往事的急流。

约翰·里德的凶暴专横,他姐妹的傲慢冷漠,他母亲的憎厌、仆人们的
偏心,所有这一切,就像污井里的淤泥沉渣,在我乱糟糟的脑海里翻腾了
起来。我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是挨骂,老是有错呢?为什么我
总是不讨人喜欢?为什么我竭力想赢得别人好感却总是白费力气呢?伊丽
莎既任性又自私,却受人尊敬。乔治安娜脾气已惯坏,刻薄恶毒,老爱寻
事生非,蛮横无理,可大家都纵容她。她的美貌,她红红的双颊和金黄的

鬈发,似乎能让每个见了她的人都喜欢,都能因此原谅她的任何一个缺
点。至于约翰,谁也不会去违拗他,更不会去惩罚他,尽管他扭断鸽子的
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温室中葡萄藤上的葡萄,掰下花房
里珍贵花木的幼芽;他还管他母亲叫“老姑娘”,有时还因她跟他有一样的
黑皮肤而辱骂她,对她的话全然不听,不止一次撕破和弄坏她的绸衣服,
可他仍然是她的“心肝宝贝”。而我,虽说小小心心不敢犯一点错,竭力把
该做的事做好,可是从早到晚,依然成天被说成淘气、讨厌、阴险、鬼头
鬼脑。

因为挨了打,又跌倒在地,我的头仍非常疼痛,伤口还在流血。约翰
粗暴地打了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干出这种没有理性
的暴行,却受到了众人的责难。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诉我说。在痛苦的刺激下,我
的心智早熟了,一时变得坚强有力。同时,被激起的决心,也在怂恿我采
取某种不同寻常的方法,来逃脱这难以忍受的迫害——譬如像逃跑,或
者,万一逃跑不成,从此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在那个凄惨的下午,我的心灵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脑子里是多么混
乱,我的心中是多么愤愤不平啊!然而这场心灵上的搏斗,又是多么盲目
无知啊!我无法回答内心不断提出的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活得这么苦。
如今,隔了——我不愿说隔了多少年——我才看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盖茨海德府,我和谁都合不来,我和那儿的人都不相像。我跟里德
太太,或者她的儿女,或者她宠爱的仆人,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如果说
他们不喜欢我,那么老实说,我也一样不喜欢他们。对他们来说,我是一
个异类,无论在脾气、能力或爱好上,都跟他们相反;我是个没用的人,
既不会给他们带来好处,也不能为他们增添乐趣;我是个害人精,浑身全
是愤恨他们的对待、鄙视他们的见解的毒菌;对我这样一个跟他们中间哪

个人都没法好好相处的人,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去关心爱护。我知道,如果
我是个聪明开朗、无忧无虑、美丽活泼的小女孩——哪怕同样是寄人篱
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就会满意一点,会对我比较容忍,她的孩子们
也会待我真诚友好一些,仆人们也就不会在儿童室里动不动把我当成替罪
羊了。

红房子里的光线开始渐渐变暗,已经过四点了,阴沉的下午正逐渐变
为凄凉的黄昏。只听得雨点仍在不断地敲打着楼梯间的窗户,风还在宅子
后面的林子里呼啸。我渐渐地变得像块石头一般冰凉,我的勇气也随之消
失了。我惯常的那种感到自卑、缺乏自信、灰心沮丧的情绪,像冰水一样
浇在我那行将熄灭的怒火上。人人都说我坏,也许我真的很坏。刚才我起
了什么念头哇,竟想要让我自己饿死?这当然是个罪过。而且,我是真的
想死吗?难道盖茨海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真的那么诱人?听说里德先生就
葬在那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又引得我想起他来,我越想越害怕。我已经
记不得他了,不过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是他在我
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后收养了我,在他临终时,还要求里德太太答应一定要
像亲生儿女那样把我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已经遵守了这一诺
言。我觉得,就她生性能做到的范围讲,确实也是如此。我毕竟不是她家
的人,她丈夫死后我和她更无关系,我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外人,怎么能
让她真正喜欢呢?由一个勉强许下的诺言束缚着,被迫做一个自己不喜欢
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闯进自己的家庭
小圈子,而且还要一直赖下去,这准是一桩让人最厌恶的事。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毫不怀疑——从不怀疑——要
是里德先生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待我很好的。这时候,我坐在那儿,眼
望着白色的大床和昏暗的四壁——偶尔还不由自主地转眼朝那面隐隐发亮
的镜子看上一眼——开始想起了以前听说过的关于死人的事。据说,要是
有人违背了死去的人的遗愿,死去的人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他们会重返

人间,惩罚违背誓言的人,为受到虐待的人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
一定在为他外甥女受到虐待而着恼,说不定会离开他的住处——不管是在
教堂的墓穴里,还是在不可知的阴曹地府——来到这屋子里,突然出现在
我的面前。我擦去眼泪,忍住啜泣,生怕一流露出悲痛欲绝的样子,就会
招引某种超自然的声音来安慰我,或者从昏暗中引出一张光晕环绕的脸,
带着怪异的怜悯表情俯视着我。这一念头,按理说能给人以安慰,可是我
觉得,要是真的出现那种情景,那我可就吓坏了。我用尽全力来打消这一
念头,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我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抬起头,尽量壮起
胆子,朝这间黑咕隆咚的屋子四周张望。就在这时,一道亮光射到了墙
上,我暗自思忖,这会不会是从窗帘缝里透进的月光?不对,月光是不会
动的,而这道亮光却在移动。就在我盯着它看时,它一下子溜到了天花板
上,在我的头顶晃动。要是换了现在,我准能马上猜到,这亮光多半是穿
过草地的人手中的提灯发出来的,可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吓人的事,
神经已经极度紧张,竟以为这道迅速跳动的亮光,是从阴间来的鬼魂要出
现的先兆。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发热,耳朵里充满嗡嗡声,我认为这是
翅膀的扑动声;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我的身旁,我感到压抑,感到透
不过气来,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起身冲到门边,不顾一切地使劲摇动门上
的锁。门外过道里响起奔跑过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一下,贝茜和阿博
特走了进来。

“爱小姐,你病了吗?”贝茜说。

“多可怕的声音!简直要把我给震聋了!”阿博特大声嚷道。

“放我出去!让我到儿童室去!”我喊道。

“干吗?什么伤着你了?你看见什么了?”贝茜又追问道。

“哦!我看到一道亮光,我知道鬼就要来了。”这时我已经抓住贝茜的
手,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

“她是故意这么大声嚷嚷的。”阿博特带着几分厌恶断定说,“瞧她嚷得
多凶啊!她要是真的疼得厉害,那倒还情有可原,可她不过是要把我们都
叫到这儿来,我知道她那套鬼把戏。”

“这是怎么回事?”又一个声音厉声地问道。随着里德太太从过道里走
了过来,她头上松开的帽带飘动着,衣服沙沙地作响。“阿博特,贝茜,我
想我已经吩咐过你们,要让简·爱待在红房子里,直到我来找她。”

“可简小姐叫得太凶了,太太。”贝茜辩解说。

“让她去,”这是唯一的回答,“别抓住贝茜的手,小东西,放心吧,你
用这样的办法是出不去的。我最恨作假,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责任让你明
白,耍花招是没有用的,你现在还得在这儿待上一个小时,只有等你老老
实实、文文静静了,我才会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
吧!这会要了我的命的,要是……”

“闭嘴!你这样胡闹真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心里也准是这么想
的。在她眼里,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个满腔恶意、心灵
卑鄙、阴险狡诈的角色了。

这时我伤心到了极点,痛哭不止,里德太太见了很不耐烦,待贝茜和
阿博特一走,就二话没说,猛地把我往屋里一推,锁上了门,不再跟我多
费口舌。我听到她匆匆地离去了。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就昏过去了,
这场风波以我的失去知觉作了终结。

注解:

[1]  阿比盖尔,英国剧作家波蒙和弗莱契所著《傲慢的贵妇人》中的一个人物,一个典型的
贵族家庭中的使女。

[2]  马赛布,一种提花厚棉织品,常用来做床罩等。

第三章

接着,我记得,我感到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只见眼前
亮着一片红光,红光中划有一道道又粗又浓的黑杠。我还听见有人在说
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仿佛被疾气或激流掩盖住似的。激动,不安,还有
压倒一切的恐惧感,弄得我神志恍惚。不一会儿,我觉察到有人在摆弄
我,把我扶了起来,让我靠在他身上坐着,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温存体贴
地抱过我扶过我,我把头靠在一个枕头上,或者是一条胳臂上,觉得很舒
服。

又过了五分钟,迷糊昏乱的阴云消散了。我非常清楚地觉出,我正躺
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儿童室里的炉火。这时已是晚上,桌上点着一
支蜡烛,贝茜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还有一位先生坐在我枕头旁的椅子
上,正俯身朝我望着。

当我知道屋子里有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和里德
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宽慰,深信自己会受到保护,安
全有了保障。我转眼不再去看贝茜(虽说相比之下,她的在场远不如别人
——如阿博特——那样让我讨厌),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位先生的脸来。我
认出了他,他是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遇到仆人生病时,里德太太有
时候请他来过。她自己和孩子们生病的话,她就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道。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我
们用不着多久就会好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要她多加小

心,夜里别让我受到惊扰。他还交代了几句,还说明天再来,然后就走
了。这让我感到很难过,有他坐在我枕头旁的椅子上,我便觉得有了依
靠,有人帮助,他走了,门一关上,整个屋子顿时变得阴暗无光,我的心
又沉下去了,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你觉得想睡了吗,小姐?”贝茜问道,口气相当温和。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生怕她下一句话又会粗声粗气,“我试试看。”

“你想喝点什么,或者要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你,贝茜。”

“那我想我该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夜里你要是需要什么,可以
叫我一声。”

这样有礼貌真让人吃惊!这使我有勇气提了一个问题。

“贝茜,我是怎么了?是病了吗?”

“我想,你是在红房子里哭病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没问题。”

贝茜到就在近旁的仆人下房里去了。我听见她在说:“萨拉,来跟我一
起睡在儿童室里吧,今晚我可说什么都不敢一个人陪着那可怜的孩子了,
说不定她会死掉的。真是桩怪事,她竟会昏了过去,我疑心她是不是看见
什么了。太太未免也太狠心了。”

萨拉跟她一起回来,两人上床后,又叽叽咕咕地悄声说了半个来钟头
话才睡去。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但凭这我就已经能猜出她们谈话的
中心了。

“有什么东西打她身边经过,一身白色穿着,随后又不见了……”“他后

面还跟着一条大黑狗……”“在房门上重重地敲了三下……”“教堂的墓地里
出现一道亮光,就在他的坟头上……”如此等等。

最后她们俩都睡着了,炉火和蜡烛也已熄灭,而我却在可怕的清醒中
度过了这个不眠的漫漫长夜,耳朵、眼睛、脑袋,全都因恐惧处于紧张状
态中,这种恐惧是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

这次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肉体上带来什么严重的或长期的疾病,
只是使我的精神受到了一次震撼,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是啊,里德太
太,是你使我在心灵上造成严重创伤,使它备受痛楚。不过我还是应该原
谅你,因为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做了些什么。在你扯断我的心弦时,你还以
为你是在根除我身上的坏习性哩。

第二天将近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裹了一条披巾坐在儿童室的壁炉
旁。我觉得浑身无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但最使我感到难受的是心灵上
的一种莫名的痛楚。这种痛楚使得我不断地默默流泪,我刚从颊上抹去一
滴咸咸的泪珠,另一滴又紧跟着淌了下来。然而,我想我应该感到高兴,
因为里德家的孩子都不在,他们全都跟他们的妈妈坐马车出门去了。阿博
特也在另一间屋子里做针线活,至于贝茜,她正来来去去忙着收拾玩具,
整理抽屉,一边还不时跟我说上一两句不常有的体贴话。我一向过惯了老
是挨骂和费力不讨好的日子,眼前的这种情况,对我来说,本该是个宁静
的天堂了,然而事实上,我那饱受摧残的精神已经处于这样的境地,没有
任何宁静能使它得到抚慰,也没有一件乐事能使它欢快起来。

贝茜下楼到厨房里去了一趟,用一只釉彩鲜艳的瓷盘端来了一只馅
饼。盘子上绘的是一只极乐鸟栖息在旋花和玫瑰花蕾编成的花环里,这图
案曾令我赞叹不已,以前我多次提出过要求,让我把这盘子拿在手里仔细
瞧瞧,但都被认为不配有这个权利。现在,这件珍贵的瓷器就搁在我的膝
盖上,贝茜还热情地要我尝尝盘中那圆圆的可口的油酥点心。好意落空了

啊!就像别的许多日思夜盼却久久未能得到的恩惠那样,来得太迟了!我
吃不下馅饼,就连图案中鸟儿的羽毛,花儿的色泽,似乎也奇怪地黯然失
色了。我把盘子和馅饼都搁到一边。贝茜问我要不要看书。书这个字眼,
就像一帖速效的兴奋剂似的起了作用,我央求她到书房里去把那本《格列
佛游记》 [1] 拿来。这本书我曾津津有味地看过一遍又一遍。我认为书中讲
的全是真事,而且还发现那里面有比神话中更有趣的东西,因为,就说神
话中的那些小精灵吧,我曾在指顶花叶和风铃草丛中,在蘑菇下面,在布
满连钱草的古老墙根下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最终,我只好决心承认这
样一个可悲的事实:准是他们全都已经逃离了英国,到某个树林比较茂
密、人口比较稀少的荒凉国度去了。然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相信,它们
都是地球上实际存在的地方,因而我毫不怀疑,早晚有一天,经过一次远
航,我准能亲眼见到其中一个国度里的小小的田野、房舍、树木以及小
人、小牛、小羊和小鸟,还有另一个国度里的森林般的麦田,高大的猛
犬,巨兽似的猫和高塔般的男人和女人。可是此刻,当这本心爱的书交到
了我手中,我一页页翻着它,在那些奇妙的插图中寻找往昔从未消失过的
魅力时,一切却都变得怪诞而乏味了。那些巨人成了瘦骨嶙峋的妖魔,小
人成了恶毒可怕的小鬼,而格列佛,则成了一个到过最险恶地区的最孤独
的流浪汉。我合上书,不敢再看下去,把它放到桌上那个不曾尝过的馅饼
旁。

贝茜这会儿已经拾掇完房间,洗过手,她打开一个里面装满漂亮的零
碎绸缎的小抽屉,动手给乔治安娜的小娃娃做一顶新帽子。她一边做一边
唱着歌,唱的是:

当初我们一起去流浪,
那已经是在很久以前。 [2]

这首歌我以前曾听过多次,每次听到都感到心情欢快,因为贝茜的嗓
音甜美悦耳——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可是现在,尽管她的嗓音依然很

甜,我却在她的声调里觉出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有时,她做手里的活儿
做得出了神,把副歌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长,“那已经是在很久以前”唱得
就像挽歌中最哀伤的调子那样。随后她又唱起另外一首民谣,这次倒真是
一首悲哀忧伤的歌了。

我双脚疼痛难当,四肢力竭;
路远迢迢,走不尽野岭荒岗;
天空中没有月亮,苍茫暮色
即将笼罩在苦命孤儿旅途上。

为何逼我走他乡,形单影只,
来到这满是沼泽灰岩的地方?
人心歹毒,唯有善良的天使
来保佑我苦命孤儿一路安康。

远方轻轻地吹来夜晚的微风,
万里无云,晶莹的繁星闪亮;
上帝慈悲,一路上把我护送,
赐给我苦命孤儿安慰和希望。

即令我一时失足从断桥跌落,
为幻影所骗,误入沼泽泥塘;
天父仍将按他的许诺和祝福,
把苦命孤儿紧紧地拥入胸膛。

虽然我无处栖身,无亲可投,
有一个信念赋予我无穷力量;
上帝啊,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定会让苦命孤儿安息在天堂。

“好啦,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唱完后说道。她这样说,还不如去对
火说“别烧了”哩。不过,她又怎么能理解我这个受折磨的人内心的痛苦
呢?这天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怎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儿童室就说,“哦,保姆,她怎么样?”

贝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她应该显得快活些。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对吗?”

“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哦,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是哪儿疼?”

“不,先生。”

“唔!我敢说,她准是为了没能跟太太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
插嘴说。

“绝不会!嗨,她已经不小了,不会这么任性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毫无根据的指责,大大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立
即反驳说:“我从来都没有为这种事哭过,我最讨厌坐马车出去了。我是因
为自己不幸才哭的。”

“哎哟,小姐!”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显得有些迷惑不解。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朝我
看着。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很小,也不太有神,不过现在我敢说,我认为
他的眼睛很锐利;他的脸长得难看,但却和蔼可亲。他不慌不忙地打量了
我一番之后,问道:“你昨天怎么会病的?”

“她摔倒了。”贝茜又插进来说。

“摔倒!嗨,这可又像是个娃娃了!她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她总有
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人打倒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引起的不快,使得我直言不
讳地解释说。“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时候,劳
埃德先生拈了一撮鼻烟吸了起来。

正当他把鼻烟盒放回到背心口袋里去时,响起了招呼仆人去吃饭的响
亮铃声,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叫你哩,保姆,”他说,“你下去吧。
我在这儿好好开导开导简小姐,等你回来。”

贝茜本想留下来,可她又不得不去,因为盖茨海德府一向严格执行准
时吃饭的制度。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倒,那是因为什么呢?”贝茜走后,劳埃德先生接
着问道。

“我给关在一间有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一面微笑,一面皱了皱眉头。“有鬼!咳,你到底还
是个孩子!你怕鬼?”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死在那间屋子里的,还在那里停过灵。
不管是贝茜还是别的什么人,晚上只要能不去那儿总是不去的。可是他们

把我一个人关在那间屋子里,连支蜡烛也不点,真是狠心——太狠心了,
这件事,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瞎说!这就让你感到不幸了?现在是白天,你还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马上又要来了,再说……我不快活……很不快活,还
有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能说点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详详细细回答这个问题啊!可是真要回答起来又是
多么困难啊!孩子们能够感觉到,但他们不会分析感觉到的东西,即使在
脑子里能进行一些分析,也不知道该如何把分析的结果用语言表达出来。
不过,我生怕错过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来吐一吐我心头的苦
水,所以在稍稍犹豫一会儿之后,还是竭力作了回答,这回答尽管不够详
尽,但完全真实。

“首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你有一位慈祥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呀。”

我又犹豫了一下,接着鲁莽地说:“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我舅
妈又把我关进红房子。”

劳埃德先生又掏出了他的鼻烟盒。

“你不觉得盖茨海德府是座非常漂亮的府邸吗?”他问道,“你有这样好
的房子住,难道还不觉得非常幸福?”

“这不是我的家啊,先生。阿博特就说我根本没有资格住在这儿,还不
如一个仆人哩。”

“啐!你总不会傻到想离开这么个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别的什么地方好去,我会很高兴离开这儿。不过在我成年以
前,我是决不会离开盖茨海德府的。”

“也许你会——谁知道呢?你除了里德太太之外,还有别的亲戚吗?”

“我想没有,先生。”

“你父亲那面也没人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还有几个姓爱的穷
亲戚,不过她对他们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

“要是你真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吗?”

我想了一下,贫穷在成年人看来是可怕的,在孩子们心目中就更加如
此了。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辛勤劳动、值得尊敬的贫穷。在他们脑子里,
贫穷这个字眼,是只跟破烂的衣服、匮乏的食物、无火的炉子、粗暴的举
止和卑劣的品行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看来,贫穷是堕落的同义语。

“不,我可不愿做穷人。”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们待你很好,你也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穷人怎么会待人好,何况还要学得像他们那样说
话,养成他们那样的举止,变得没有教养,长大后成个穷女人,就像有时
候我在盖茨海德村见到的那些女人那样,她们常在自己的茅屋门前洗衣
服、奶孩子。不,我还没有足够的英雄气概,宁愿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

“不过,你的亲戚真是那么穷?他们都是干活的吗?”

“我不清楚。里德舅妈说,就算我有什么亲戚的话,也准是些穷要饭
的。我可不愿意去要饭。”

“那你愿意进学校吗?”

我又想了想。我不大清楚学校是什么。贝茜有时倒说起过,好像那儿
的年轻小姐都得套着足枷,系上脊椎矫正板坐着,一个个行为都得非常规
矩,举止也要十分文雅。约翰·里德恨透他的学校,大骂他的老师。不过约
翰的好恶不能作为我的标准,而且尽管贝茜说的学校纪律(在来盖茨海德
府之前,贝茜曾在另一家人家做过仆人,这些话是她从那家人家的小姐那
儿听来的)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她说到那几位小姐在那儿学到的种种才
艺,我觉得倒也挺让人感兴趣的。她把她们画的美丽的风景花卉,她们能
唱的歌和能奏的曲子,她们编织的钱袋以及她们能翻译的法文书,大大夸
耀吹嘘了一番,听得我心都动了,真盼望能和她们一样。再说,进学校可
以彻底改变我的处境,意味着可以作一次长途旅行,完全离开盖茨海德
府,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

“我当然愿意进学校。”我细想了一番后,说出了这样的结论。

“嗯,好吧。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劳埃德先生说着站起身来。“这孩子
是该换换空气和环境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不怎么好啊。”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还传来了马车沿石子路驶近的辚辚声。

“是你家太太吧,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我想在走之前跟她谈一
谈。”

贝茜请他去早餐间,说着就带他出去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我猜
这位药剂师在随后跟里德太太的谈话中,准是大胆提出送我去学校的建
议,这一建议无疑马上就被接受了。因为有一天晚上,阿博特和贝茜一起

在儿童室里做针线活时,谈起了这件事。当时我已经上床睡觉,她们以为
我已经睡着了。阿博特说:“我敢说,太太正巴不得能摆脱掉这个坏脾气的
讨厌孩子哩。这孩子好像老在盯着每一个人,想要在暗地里搞什么阴谋似
的。”我想,阿博特准是把我看成是个小小的盖伊·福克斯 [3] 了。

就在这一次,我从阿博特小姐对贝茜说的话中,第一次知道我父亲是
个穷牧师,我母亲不顾亲友们的反对,和他结了婚,亲友们都认为这桩婚
事有失她的身份。我外祖父对她的违逆行为大为恼怒,和她断绝了关系,
一分钱遗产也没有留给她。我母亲跟我父亲结婚一年以后,父亲担任副牧
师的那个大工业城市流行斑疹伤寒,我父亲在访问穷人时染上了这种病,
我母亲也从他那儿受到了传染,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两人都相继去世
了。

贝茜听了这番话,叹了口气,说道:“阿博特,苦命的简小姐也真够可
怜的啊。”

“是啊,”阿博特回答说,“要是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那她的孤苦伶
仃也能让人同情,可她偏偏是这么一个鬼丫头,实在没法让人喜欢。”

“的确不太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像乔治安娜这样的美人
儿要是落到这种地步,那就会招人同情得多了。”

“是啊,我太喜欢乔治安娜小姐了!”阿博特狂热地喊了起来,“这小宝
贝!——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脸蛋儿又那么可爱,简直就像画出来
似的!……贝茜,我真想晚饭时能吃上威尔士兔子 [4] 。”

“我也想——再配上烤洋葱。走,咱们下楼去吧!”她们走了。

注解:

[1]  《格列佛游记》,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所著的讽刺小说,书中有小人国和

大人国等假想国。
[2]  《当初我们一起去流浪》系埃德温·兰斯福特(1805—1876)写于1837年的一首歌。
[3]  盖伊·福克斯(1570—1608),英国军官,曾和其他天主教徒一起,企图在1605年11月5日

炸毁国会大厦,杀死英王詹姆士一世及支持他的议员,后因事泄被捕,在国会大厦对面被处决。
[4]  威尔士兔子,一种浇有化开的奶酪和浓啤酒的烤面包。

第四章

自从跟劳埃德先生做了交谈,以及听了前面说的贝茜和阿博特的议论
后,我有了足够的信心,可以指望我的生活出现好的转机。一场变化似乎
近在眼前——我默默地盼望着,等待着。可是它却迟迟不来。几天过去
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我朝思暮想的事却谁也没
有再提起。里德太太有时用一种严厉的眼光打量我,但很少和我说话。自
我生病以后,她在我和她的孩子之间画了一条比以前更加分明的界限。她
指定我一个人睡在一个小房间里,罚我独自一人吃饭,还命令我整天待在
儿童室里,而我的表兄表姐们却经常待在客厅里。有关送我进学校的事,
她一句都没有提起,不过我还是出自本能地相信,她绝不会容许我和她在
同一座房子里久住下去了,因为现在她一看到我,她的目光中就流露出一
种比以前更加无法克制的深恶痛绝的神情。

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显然是奉命行事,尽可能少跟我说话。约翰一看到
我就伸舌头、鼓腮帮、装鬼脸,有一次还想要教训我,可是由于以前那种
惹得我坏脾气大发的暴怒和拼死反抗的心情又激励了我,我立刻转身和他
针锋相对,他一看觉得还是罢手为妙,便逃开了,一边逃一边咒骂,还发
誓说我打破了他的鼻子。说实话,我倒真的是对准了他那突出的部分,想
使尽手劲狠狠揍他一拳。看到他被我的这一架势或者是我的神色吓破了胆
的模样,我真想乘胜追击,可惜他已逃到他妈妈的身边了。我听见他哭哭
啼啼地在诉说,“那个可恶的简·爱”怎样像只疯猫似的朝他扑上去,但他却
被厉声喝止住了。

“别跟我说起她,约翰。我对你说过,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值得去理

睬。我不愿意看到你和你姐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从楼梯栏杆上扑出身子,丝毫不假思索地猛地大声嚷
道:“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哩。”

里德太太是个相当胖的女人,可是她一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奇怪宣
告,马上利索地奔上楼来,像一阵旋风似的把我拖进儿童室,一下把我按
倒在我的小床床沿上,厉声恫吓我说,看我这一天还敢不敢从床上爬起
来,敢不敢再说一个字。

“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跟你怎么说呢?”我几乎是无意间这么问
道。我说的几乎是无意间,是因为我的舌头似乎没有得到我的意志同意,
就吐出了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的。

“什么?”里德太太小声说,她那平时冷漠镇静的灰眼睛,被一种近于
恐惧的神情弄得惶然不安了。她放开抓住我胳臂的手,两眼朝我直瞪着,
仿佛弄不清我究竟是个孩子还是魔鬼似的。这一下我可没有退路了。

“我里德舅舅就在天上,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他全能看见,我爸我妈
他们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怎样把我整天关着,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回过神来,她抓住我死命摇晃着,左右开弓狠打我的
耳光,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接下来,贝茜顶了她的缺,她训了我足足
一个小时,证实我确是家庭中教养出来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听了也
半信半疑起来,因为我确实感到,在我的胸中只有恶意在翻腾。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个正月都相继过去了。盖茨海德府像往常一样,
在节日欢乐的气氛中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人们互相赠送礼物,举办了宴
会和晚会。不用说,所有这一切欢乐的事,全都没有我的份。我仅有的乐
趣,只能是看伊丽莎和乔治安娜每天盛装打扮,穿上薄纱衣裙,束着大红

腰带,披着精心做过的鬈发,下楼到客厅去;然后就是倾听楼下钢琴和竖
琴的弹奏声,听管事的和仆人来来回回的走动声,人们用茶点时杯盘相碰
的叮当声,以及客厅门一开一闭时断时续传来的嗡嗡谈话声。这一切听厌
了,我就离开楼梯口,回到冷清寂寞的儿童室。在那儿,我虽然觉得有些
悲伤,但并不感到痛苦。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到人群中去,因为即使去
了,别人也不会注意我。只有贝茜好一点,肯陪陪我,让我跟她一块儿安
安静静度过晚上,不必到挤满女士先生们的房间里去,忍受里德太太的可
怕目光,我就把这看成是乐事一桩了。可是贝茜一伺候好她那两位小姐的
穿着打扮,总是马上就去厨房和管家房间这些热闹的地方,而且常常把蜡
烛也带走。因而我只好坐在那儿,把我的玩具娃娃抱在膝头,直坐到炉火
渐渐微弱下去。我不时朝四下张望着,看看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是不是
还有比我自己更坏的东西在作祟。一到炉中的余烬变成暗红色,我便赶紧
脱衣服,使劲拉开那些结子和带子,爬到床上去躲避寒冷和黑暗。上床
时,我总是抱着我的玩具娃娃。人总得有所爱,既然没有更珍贵的东西可
以让我爱,我就只好靠疼爱一个小叫花子似的旧玩具娃娃来得到一点乐趣
了。这事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有点困惑不解,我当时是多少可笑地真心
疼爱着那个小小的玩具娃娃啊,我简直把它当成有生命有感觉的东西了。
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里,我就睡不着;只有让它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躺
在那儿,我才比较快活,而且相信它也就快活了。

我等着客人离去,倾听着贝茜上楼来的脚步声,时间似乎过得特别
慢。在这段时间里,贝茜偶尔会上楼来一趟,找她的顶针或剪刀,要不就
是给我带点什么当晚饭——一个小甜面包或者一块奶酪饼。这时,她就坐
在床上看着我吃,等我吃完了,她会把我的被子塞好,吻我两下,并且
说:“晚安,简小姐。”每当贝茜对我这样和和气气时,我就觉得她是世界
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和颜悦色,再也不要
像惯常那样把我推来搡去,动不动就骂我,或者支使我做过多的活儿。现
在想来,贝茜·李实在是个很有禀赋的姑娘,因为她无论干起什么事来都干

净利落,而且还有挺出色的讲故事的才能。至少,从她在儿童室里讲的那
些童话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来看,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她的脸蛋和身
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是长得挺漂亮的。我记得她是个苗条的年轻
女人,乌黑的头发,乌亮的眼睛,五官非常端正,肤色健康明净。可就是
脾气有点急躁任性,原则问题上是非不分,缺少正义感。尽管如此,跟盖
茨海德府里所有别的人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她。

一月十五那天,上午九点光景,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我那几位表兄
表姐还没有给叫到他们的妈妈那儿去。伊丽莎正戴上帽子,穿上到花园去
穿的暖和衣服,准备去喂她的鸡。这是她喜欢干的活儿,她也同样喜欢把
蛋卖给管家,把卖得的钱攒起来。她有做买卖的天才,也有攒钱的特殊嗜
好,这不但表现在卖鸡蛋、卖小鸡上,同样也表现在跟花匠做花根、花种
和插条买卖时的讨价还价上。花匠从里德太太那儿得到过命令,凡是小姐
花坛上种出的东西,她想卖多少,他都得买下。而伊丽莎,只要能卖上个
好价钱,她哪怕卖掉自己的头发,也不在乎。至于她的钱,她先是用破布
或旧鬈发纸包起来,分藏在各个暗角里,可是其中有几包给女仆发现了,
伊丽莎怕哪一天会丢掉这笔珍贵的财富,只好同意把它存在她母亲那里,
但要收取很高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六十。这笔利息她每季度索
取一次,及时地把账分毫不差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乔治安娜坐在一张高凳子上,对着镜子在梳理头发,她从阁楼上一个
抽屉里找来了不少假花和旧羽毛,把它们一一插在自己的鬈发上。我在整
理床铺,贝茜严厉地吩咐我,要我在她回来之前把床铺好(贝茜现在常把
我当作手下使唤,要我做些打扫房间、擦抹椅子之类的活儿)。我铺好被
子,折好自己的睡衣,就走到窗座跟前,打算把散得满地的图画书和玩具
娃娃的家具收拾好。乔治安娜突然大喝一声,要我别去碰她的玩具(因为
那些小椅子、小镜子、小巧可爱的小盘子和小杯子,全是她的财产),我
立刻住了手。接下来,我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对着窗上凝结的霜花哈气,

在玻璃上哈出一块透明的地方,透过这可以看到外面的庭园,那在严寒的
威慑下,一切变得静悄悄,全都给吓呆了的地方。

透过这扇窗子,可以望见看门人的小屋和马车道,我刚把蒙在窗玻璃
上的银白霜花哈化一大片,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就见大门打开,一辆马
车驶了进来。我眼见它驶上车道,但并没有多加注意。盖茨海德府常有马
车来,但从未送来过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在屋前停了下来,门铃大响,
新来的客人被请进屋内,既然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那没有着落的注意
力,很快就给别的更为有趣的景象吸引住了。那是一只饿坏了的小知更
鸟,它飞过来,停在窗前靠墙长着的一棵掉尽叶子的樱桃树树枝上,啾啾
地叫着。我早饭吃剩的面包和牛奶还搁在桌子上,我弄碎一小块面包,推
开窗子,打算把面包屑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就在这时,贝茜奔上楼梯来到
儿童室。

“简小姐,快把你的围裙解掉。你在那儿干什么?今天早上洗手洗脸了
吗?”

我在回答之前又推了推窗子,因为我要让鸟儿吃到面包。窗子推开了
一点,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石头窗台上,又撒了些在樱桃树上,然后才关上
窗子,回答说:“还没呢,贝茜,我刚打扫完房间。”

“你这粗心的讨厌孩子!那你这会儿又在干什么?你脸那么红,大概又
捣了什么鬼吧。你刚才开窗干吗?”

我根本用不着费神去回答,因为贝茜看上去那么匆忙,她是顾不上听
我解释的。她把我拖到脸盆架前,用肥皂、清水还有一块粗毛巾,把我的
手和脸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好洗得时间不长。接着又用一个硬毛发刷给
我刷了刷头发,解下我的围裙,然后就催我来到楼梯口,吩咐我马上下楼
去,有人在早餐室里等着我。

我本想问问谁在等我,也想问问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儿,可是贝茜已
经离去,把儿童室的门也给关上了。我只得慢吞吞地朝楼下走去。我差不
多已有三个月没给叫到里德太太跟前去过了。在儿童室里关了这么久,早
餐室、餐厅和客厅都成了让我望而生畏的地方,我简直都不敢进去了。

这会儿,我站在空荡荡的门厅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门,可我停下
了,吓得直发抖。在那些日子里,不公正的惩罚引起的恐惧,把我变成一
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了啊!我既不敢回儿童室,又怕进客厅,我站在那
儿,忐忑不安,犹豫不决,足足有十分钟之久。直到早餐室里猛地响起响
亮的铃声,我才下了决心。我不能不进去了。

“会有谁找我呢?”我一边暗自纳闷,一边用双手去拧那很紧的门把,
拧了几次都没能拧开。“除了里德舅妈外,我还会在屋子里见到谁呢?——
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门把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我走进门去,恭恭敬
敬行了个屈膝礼,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猛一看,那个
穿一身黑衣服,直挺挺地站在炉前地毯上的笔直细长个子,确实给我这样
的感觉。而顶端那张冷酷的脸,就像是一个雕成的面具,当作柱头安放在
那柱子上。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壁炉旁她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招手要我走上前
去,我照着做了。她用下面这句话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像似的陌生人:“这就
是我向你提出申请的小姑娘。”

他(因为这是个男人)朝我站着的地方慢慢转过头来,两只爱好探究
的灰眼睛在一对浓眉下闪着光芒,他打量了我一番后,用低沉的嗓音严肃
地说道:“她个子这么小,多大了?”

“十岁。”

“有这么大吗?”他的答话中流露出怀疑,说着又继续打量了我几分

钟,然后问我说,“你叫什么,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着,我抬起头来。在我看来,他是一位很高大的先生。不过,我当
时的个儿也实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很大,而且不仅五官,他整个身形都
显得严峻刻板。

“哦,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没法对这个问题做肯定的回答,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就有着截然相反
的意见。我没有作声。里德太太代我作了回答,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接
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个问题上,也许还是少说为好,勃洛克赫斯特
先生。”

“听到这话真是太遗憾了!我得跟她谈谈。”说着他不再直挺挺地站
着,弯下身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过来。”他
说。

我从地毯上走了过去,他让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这时候,我们
俩的脸几乎是正对着了。他有着一张怎样的脸啊!他的鼻子多大!还有那
张嘴!瞧他那牙多大啊!

“再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更难受了,”他开口说道,“尤其是
淘气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去哪儿吗?”

“他们都下地狱。”我不假思索地做了正统的回答。

“那地狱又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是个大火坑。”

“那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永远被火烧吗?”

“不愿意,先生。”

“为了不进火坑,你该怎么做呢?”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可是我说出的回答却很不合适:“我得好好保持健
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每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就在一两天前,我
还埋过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很好的小孩,这会儿他的灵魂已经进了天
堂。你要是去世了,恐怕就不能这么说了。”

我的处境使我没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垂下眼睛,看着他那两只踩在
地毯上的大脚,叹了口气,真希望离他越远越好。

“我希望这声叹息是从你内心发出的,但愿你已经后悔,不该给你这位
了不起的恩人招来这么多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说,“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
这样,那恩人就是个讨厌的东西。”

“你早晚都做祷告吗?”盘问我的那个人继续问道。

“是的,先生。”

“你念《圣经》吗?”

“有时候念。”

“你高兴念吗?喜不喜欢《圣经》?”

“我喜欢《圣经》里的《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记》《撒母耳

记》,《出埃及记》中的一小部分,《列王纪》和《历代志》的一些段
落,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

“《诗篇》呢?我想你总喜欢吧?”

“不,先生。”

“不喜欢?唉,真没想到!我有个小男孩,比你还小,已经记住六首赞
美诗了。你问他,要吃一块姜汁饼干呢,还是学一首赞美诗,他总是
说:‘哦,我要学一首赞美诗!天使们都唱赞美诗。’他说,‘我要做个人间
的小天使。’他小小年纪就这么虔诚,于是他得到了两块饼干的奖赏。”

“《诗篇》没有趣味。”我说。

“这说明你的心不好,你应该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给你换颗新的纯洁
的心。拿走你那石头心,换上一颗有血有肉的心。”

我刚想问问,给我换心的手术怎么做法,里德太太插了进来。她叫我
坐下,然后顾自说起话来。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在三个星期前给你的信中已经说过,这个
小女孩的性情脾气,和我希望的不大一样。要是你肯把她收进洛伍德学
校,让那些学监和教师对她严加看管,特别是提防她爱骗人这一最坏的缺
点,我会很高兴的。简,我有意当着你的面说这话,就是为了要你别打算
去欺骗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难怪我会那么害怕、那么憎恶里德太太了,因为残酷地伤害我,已经
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从来不曾快活过。不管我怎么小心听话,不
管我怎么使劲讨她欢心,我的种种努力总还是白费,她还是要用上面这样
的一些话来报答我。现在,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她说出这样的责难话,
简直把我的心伤透了。我隐隐感觉到,在她指定要我去过的那种新生活

中,她已经先把我的一切希望都给消灭了。尽管我不能公开说出来,但是
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嫌恶和刻毒的种子。眼看自己
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成了一个狡诈邪恶的孩子,我又能有什么办
法来补救这个伤害呢?

“没有任何办法,真的,”我一边想,一边竭力忍住啜泣,急忙拭去淌
下的几滴泪水——这痛苦的、没用的见证。

“对孩子来说,欺骗确实是个可悲的缺点,”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它
跟撒谎是分不开的;凡是撒谎的人,将来个个都要下到硫黄烈火熊熊燃烧
的地狱中去受罪。不过,里德太太,会有人看管住她。我会跟谭波儿小姐
和其他教师说的。”

“我希望能用一种和她前途相适应的方式去教养她,”我的恩人接着
说,“使她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成为永远保持谦卑的人。至于假期,要是你
允许,那就都让她在洛伍德过吧。”

“你的决定非常明智,太太。”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说,“谦恭是基督
徒的美德,它尤其适合于洛伍德的学生,因此我指示要特别注意在他们中
间培养这种美德。对于怎样克服他们身上的世俗的傲慢情绪,我曾作过专
门研究,而就在几天之前,我又有了一个足以说明我获得成功的可喜证
据。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她妈妈去参观学校,回来后直嚷道:‘哦,亲爱
的爸爸,洛伍德学校的女孩子看上去多文静、多朴素啊!掠到耳朵后面的
头发,长长的围裙,还有那缝在衣服外面的小麻布口袋——她们几乎就像
是穷人家的孩子了!还有,’她说,‘她们老是盯着我和妈妈的衣服看,就
像从来没见过绸衣服似的。’”

“我很赞成这样。”里德太太说,“我哪怕跑遍整个英国,也不见得能找
到一种制度,可以更适合简·爱这样的孩子。坚忍,我亲爱的勃洛克赫斯特
先生,在一切事情上,我都主张要坚忍。”

“坚忍,太太,是基督徒最要紧的本分。凡是跟洛伍德学校有关的一切
事务,都是遵守这个本分的:粗淡的伙食,朴素的衣着,简陋的设备,勤
劳艰苦的习惯,这就是学校和学校里所有人的生活准则。”

“很好,先生。这么说来,这孩子可以进洛伍德学校,可以在那儿接受
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

“是的,太太,她将会被安置到那座培育上帝选定的幼苗的苗圃里。我
相信,她对自己有幸中选这份无上光荣,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既然如此,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就尽快把她送去,因为老实说,我
真巴不得早点摆脱掉这个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的重担哩。”

“没问题,没问题,太太,那我这就告辞了。我要过一两个星期才能回
勃洛克赫斯特府,因为我那位当副主教的好朋友绝不会放我早走的。我会
给谭波儿小姐去个信,让她知道又有一个女孩要送去,这样收她进校就不
会有什么问题了。再见。”

“再见,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代我问候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大小姐,问
候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布劳顿·勃洛克赫斯特少爷。”

“好的,太太。小姑娘,这儿有本书叫《儿童必读》,做完祈祷就读读
它,尤其是写‘玛莎·吉——一个惯于说谎和欺骗的淘气孩子暴死经过’那一
部分。”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本有封皮的小册子,接着打
铃吩咐给他备马,然后就动身走了。

现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两个人。我们沉默了几分钟。她在做活儿,
我望着她。里德太太当时三十六七岁;她是个身强体健的女人,肩膀宽

阔,四肢结实,个儿不高,虽然壮实,但不算肥胖;她的脸盘很大,下颚
发达结实;她的额头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和鼻子颇为端正,淡淡的
眉毛下面闪着无情的目光;她皮肤黝黑,没有光泽,头发接近亚麻色;她
体质极好,无病无痛。她是一个精明严厉的当家人,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
的佃户,全都在她管辖之下,只有她的儿女偶尔敢藐视和嘲笑她的权威。
她很讲究服饰,而且也注重风度仪表,力求把她的漂亮衣着衬托得更美。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端详
着她的容貌。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里面有描写那个撒谎者暴死的故
事。刚才要我对这特别加以注意,是给我的一个适当警告。刚才发生的
事,里德太太对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讲的有关我的话,他们谈话的整个内
容,我全都记忆犹新,心里感到阵阵刺痛。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敏
锐地感觉到,就像又在耳边清晰地响起一样。这时候,一阵愤恨之情涌上
了我的心头。

里德太太的目光离开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我们两人的目光相遇
了,她那灵活的手指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出去,回儿童室去。”她命令说。准是我的目光或者别的什么冒犯了
她。她虽然竭力克制,但口气还是极为恼怒。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可我又走了回来。我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窗口,一直走到她的跟前。

我一定要说。我一直遭到无情的虐待,我要反击。可是怎么反击呢?
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敌反击呢?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这样几句直截
了当的话来:“我不会骗人。我要是会骗人,就会说我爱你了,可是我要
说,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至于这本有关
撒谎者的书,你还是拿去给你女儿乔治安娜吧,因为爱撒谎的是她,不是
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搁在她的活计上,她那冰冷的眼光,一直

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道,说话的口气,不像平常对待一个孩
子,倒像是对待一个成年的仇人。

她那眼神,她那声音,都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激动得无法自制,从
头到脚浑身都在哆嗦。我继续往下说:“我很高兴,你幸好不是我的亲人。
我这一辈子绝不会再叫你一声舅妈,我长大后也绝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
问我喜不喜欢你,问我你待我怎么样,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觉得恶心,
你待我残酷到极点。”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
情,以为我得不到一点爱、得不到一点关心也能过活。可我是没法这样过
下去的。你没有一点点怜悯心。我到死都忘不了,你怎么推我——多么粗
暴凶狠地推我——硬把我推回到那间红房子里,把我锁在里面。不管我多
么痛苦,不管我怎么叫喊:‘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你都
不肯放过我。你这样惩罚我,只是因为你那坏小子无缘无故打了我,把我
打倒在地。谁要是问我,我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他。别人都以为你是
个好女人,其实你坏透了,心肠毒得很。你才骗人哩!”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我心里就开始感到越来越舒畅,越来越欢腾,有
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胜利感,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终于挣扎着
进入了一个梦想不到的自由境界。这种感觉并不是毫无来由:里德太太看
来吓坏了,她做的活计从膝头滑了下来;她举起双手,晃着身子,连脸都
扭歪了,像是要哭出来了。

“简,你全错了。你到底怎么啦?干吗抖得这样厉害?要喝点水吗?”

“不要,里德太太。”

“那你想要点别的什么吗,简?相信我,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你才不呢!你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我脾气坏,爱骗人,我要让洛伍
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干了些什么?”

“简,这些事你还不懂,小孩子有缺点就得改正。”

“我可没有骗人的缺点!”我气哼哼地大声嚷了起来。

“可是你性子暴躁,简,这你总得承认。好了,现在回儿童室去吧,乖
孩子,去躺一会儿。”

“我可不是你的乖孩子,我也躺不住。还是马上送我进学校吧,里德太
太,我讨厌住在这儿。”

“我是得早点送她进学校了。”里德太太低声咕哝说,收起活儿,突然
走出屋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战场上的得胜者。这是一场我经历过的最
艰苦的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在勃洛克赫斯特站过的地毯上站
了一会儿,享受着我这胜利者的孤寂。起初,我暗自笑着,心里美滋滋
的,然而,就像我那一度加速的脉搏一样,这种狂喜很快就衰退了。一个
孩子像我刚才那样跟长辈吵了架,毫无克制地发了一通脾气,事后是绝不
会不感到后悔和随之而来的沮丧的煎熬的。一片着了火的灌木丛生的荒
地,气势汹汹,光焰四射,吞食一切,可以作为我指责和威胁里德太太时
心境的写照。同是这一块荒地,在烈火熄灭之后,变成一片乌黑的焦土,
也同样反映了我事后的心境。经过半个小时的默默反省,我觉得自己的行
为未免过于疯狂,深感我这种既遭人恨又恨人的处境,是多么可悲。

我第一次尝到了一点报复的滋味,它仿佛就像芬芳的美酒,刚入口
时,又暖又醇,可是后味却又涩又苦,给了我一种喝了毒药似的感觉。现
在我倒愿意去请求里德太太原谅,然而半凭经验,半凭直觉,我知道,这
样做只会使她加倍瞧不起我,唾弃我,从而会激起我的火爆脾气再次发
作。

我要是能有某种比说刻毒话更高明的才能,能克服掉一些忧郁易怒的
坏脾气就好了。我拿起一本书——这是本阿拉伯故事集。我坐了下来,竭
力想看下去,可我看不清书里在讲些什么,我的思绪老是游移在我和过去
引我那么入迷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灌木林静悄悄的,严
霜覆盖着大地,没有一丝儿阳光和微风。我撩起外衣的裙摆,遮盖住头和
胳臂,走出门外,来到一片十分僻静的林地里散了一会儿步。可是那静静
的树木,掉落的枞果,还有那冻结的秋天遗物——那被阵风扫成堆,而今
冻结成团的枯黄落叶,我都没能从中找到自己的欢乐。我斜倚在门上,眺
望着空旷的田野,那儿没有羊儿在吃草,矮矮的小草被严寒摧残得一片苍
白。这是个异常阴沉的日子,预兆着“大雪将至”的昏暗天空笼罩着一切。
天上不时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实的小路上和白蒙蒙的草地上,没有融
化。我,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呆立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
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喊:“简小姐!你在哪儿啊?快来吃
饭!”

这是贝茜,我完全知道,可是我一动也没动。她那轻捷的脚步沿小路
走过来了。

“你这淘气的小家伙!”她说,“我叫你,你干吗不来?”

和刚才盘桓在我脑子里的念头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倒是件让人愉
快的事。虽然她跟往常一样,性子有点暴躁。事实上,经过和里德太太那

一番较量而且取胜之后,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保姆的一时发火了。我倒真想
分享到一点她那年轻人轻松愉快的心情哩。我只是用两条胳臂搂住她,说
道:“好啦,贝茜!别骂了。”

这个动作比我往常的任何举动都要坦率、大胆,不知怎的这使她很高
兴。

“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说,“一个脾气多变、
性格孤僻的小家伙!我想,你快要去学校了吧?”

我点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哪会把我放在心上啊,她老是骂我。”

“都怪你是这么个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家伙。你该大胆些才好。”

“什么!要我多挨几次打吗?”

“胡说!不过,你是有些受亏待,这倒是真的。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就
说过,她可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境地。——好啦,进来吧,我
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哩!”

“我看你不见得有,贝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有多忧郁!好吧,今
天下午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都要去赴茶会,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喝午茶。
我要叫厨子给你烤个小蛋糕,过后你再帮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屉,因为我很
快就得给你收拾行李了。太太打算让你过一两天就离开盖茨海德府,你还
可以挑一些你想带去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我走以前不要再骂我。”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记住,你是个挺乖的女孩,别再怕我。有
时我说话凶一点,也别吓成那样。那才真让人生气哩。”

“我想我不会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对你已经习惯了,我倒是马上要
怕另外一些人了。”

“你要是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就像你那样吗,贝茜?”

“我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比起所有别的人来,我倒是更喜欢你
哩。”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你这小家伙真厉害!你说话的口气跟以前不同了。是什么使你变得这
么大胆的呀?”

“嗨,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呀,再说……”我正想说一点发生在我跟里
德太太之间的事,可是再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你很高兴离开我喽?”

“没有的事,贝茜。说真的,这会儿我还有点难受呢。”

“这会儿!有点!我的小姐这话说得多冷淡!我敢说,要是现在我要你
吻我一下,你也许会不答应吧。你会说你有点不愿意。”

“我会吻你的,而且很乐意。快把头低下来。”贝茜弯下腰来,我们互
相拥抱在一起。然后,我心情舒畅地跟着她走进屋子。那个下午就在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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