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讓人忍不住跟著搖擺,食物也顯得美味許多。料理、喝 酒、聊天同步進行,當場在廚房裡就開起了送別會。 「我好像變得比較喜歡大自然了。」 兩人輕輕笑了。 「阿姨,妳現在看到蜈蚣也不會怕了嗎?」 「蜈蚣還是很可怕。」 「哈,那妳還差得遠。等妳看到蜈蚣時,第一個念頭 是要抓起來加藥材泡成酒,那樣才能算是出師啦。」 「我不管那麼多啦。本以為我老公是繼承了古早祖先 狩獵採集的本能,才會一天到晚往山裡跑……沒想到原來是大 自然本身就很迷人。」 「難道不是因為他既喜歡大自然,然後又在外頭有別 的情人嗎?」 「少來了,他再怎麼沒良心,也不會做這種風流事。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受女生歡迎,成天到晚講的都是他那 些男性朋友的事情。」 「阿姨,妳喜歡姨丈哪裡?妳不是說他很粗魯、老是 一天到晚往外跑,而且很愛惹麻煩嗎?」
「首先,他喜歡我,也依照約定撐到屆齡才退休離開 公職,還有……唉唷,不知道啦。老了,我不記得了。」 一說到自己不記得,我就突然緊張了起來。本想再補 一句說「都是失智害的」,但還是決定作罷。我也慶幸自己沒 隨便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姊姊跟外甥女都短暫陷入沉默。我 趕緊轉移話題。 「那姊,妳喜歡姊夫哪裡?」 「沒有,我不喜歡他。」 「唉唷。」 「阿姨,我們不太喜歡聊爸爸的事。」 「好吧,是我太不識相了。」 我擺了擺手,表示不談這個話題了。 「他總是喜歡自己一個人生悶氣,又愛亂發脾氣。」 姊姊突然說。 「嘴上說自己不記仇,但一天到晚跟我們計較東計較 西。」外甥女接著說。 「若說妳老公是大男人,我老公就是暴君。一定要世 界繞著他轉才開心,根本不懂得體貼別人。」
「唉唷,別說了啦,他都走了,有必要這樣罵他嗎? 海仁,妳上一次談戀愛是什麼時候?妳不想再找個對象嗎?」 我努力轉移話題。 「阿姨,我沒有伴的時間可是比妳們兩個還要久呢。 我上次談戀愛是五年前了。還有,如果我想找對象,就不會搬 來這裡住啦。」 「拜託,妳以為這裡是修道院喔?要是有機會遇到不 錯的老頭子,我還想去約會咧,只可惜鄉下地方根本找不到這 種人。」 「姊,首爾也沒有不錯的老頭子,好男人都很快就被 搶光了。」 「媽,妳就乖乖跟我一起生活吧,我們這裡男性止 步。」 「妳也別放棄。現在不是很多人在網路上談戀愛嗎? 還有,人生就只有這麼一次,試著結一次婚也不錯啊。試過了 覺得不行再回來就好。」 「媽,妳真的沒辦法接受我已經放棄找對象這件事 耶。別再逼我了!」 「好了!再這樣下去,我回去首爾就會只記得妳老在 跟妳媽媽頂嘴。」
我拿起酒杯,兩人也跟著我一起舉杯。 那天晚上,我在一股奇特的滿足感陪伴之下入睡。問 我幸不幸福?我也不知道。我不渴望幸福,只希望人生的每一 瞬間都能覺得滿足。這段時間住在一起,姊姊說我似乎不像以 前那麼緊繃,她覺得這樣很好。其實我也是睽違好幾十年才又 跟姊姊住在一起,原本有些擔心。但幸好我們都老了,面對生 活與人際的態度更加從容,才能夠包容彼此。姊姊說,她本以 為像我這麼固執的人,老了之後肯定會更古板,沒想到我比她 預期的更活潑。這話我聽了實在有些刺耳,畢竟她自己也很固 執。 我開始思考回首爾之後所要面對的課題。就像我從姊 姊跟外甥女的生活中學到的,我也要跟兒子建立起有效的共生 關係,還要努力跟女兒分享彼此都有共鳴的話題。另外,我想 每天固定排一點時間到便利店幫忙,最重要的是,我必須開始 預防失智的治療。 結束漫長的隱居生活,我必須重回城市這個戰場,但 我並不討厭這樣。城市的生活才是我的人生,因為那裡有著隨 時亮著燈的便利店與夥伴在等著我。 夜越來越深,我該睡了。一覺醒來,兒子應該就在路 上了。
「阿姨的食材也用得太豪邁了吧?我吃到肚子都要撐 破了!」 離開小別墅所在的社區,車子開上國道,岷植忍不住 抱怨。 兒子啊,你的肚子都大成那樣了,不管吃什麼都很容 易撐破吧?許久不見,最讓我驚訝的是兒子的肚子大到平躺下 來都要跟南山一樣高了。還有那張鬆垮垮的臉讓他變老了許 多,儼然是個中年人的模樣。不僅是我大吃一驚,就連姊姊跟 海仁也嚇了一大跳。只是愛開玩笑的她們,完全沒有對岷植的 外表多說什麼。 「但很好吃吧?媽媽本來想跟阿姨學做菜的,但實在 是沒有她的好手藝。」 「我還是覺得妳做的蛋捲最好吃。」 岷植豎起大拇指對我笑。我覺得心裡暖暖的,也對他 露出微笑。他雖是兒子,但因為是老么,所以很會撒嬌也很黏 人。明明有很多優點,我卻總是只挑他的缺點來罵,這又讓我 再次感到愧疚。我決定回首爾之後,要常常做煎蛋捲給他吃。 開上京釜高速公路後,岷植加快車速,專心開車。為 了不影響他,我一直沒說話,只是看他隨意在內外車道之間穿 梭,還不時丟出幾句髒話的模樣,我既擔心又有些煩燥。本想 出聲斥責,但還是忍住了。兒子都特地來接我了,如果我還罵 他,他肯定會很難過。不過他開車實在太粗魯,我甚至開始有
點暈車。這時,我想起姊姊的忠告。「別一直把自己當成媽 媽、當成大人、當成他的保護者,妳要承認自己已經是個弱 者,試著依靠妳的孩子,說出妳的擔憂,也要讓他看見妳脆弱 的樣子,難過的時候要說出來。」 「兒子,媽會怕。」 「什麼?哎呀,沒事啦,我開車都開二十年了。」 「你開車技術是很好,但要是別人撞上你怎麼辦?」 「我都有在閃啊,妳想太多了啦。」 「兒子,便利店有各式各樣的客人吧?我們沒法事先 預測誰會上門。」 「對啊,昨天凌晨也有個瘋子來店裡鬧,我差點要被 他弄到抓狂。」 「我們自然也沒法預測在路上開車的都是怎樣的人, 其中肯定也有瘋子。所以我會怕,你能不能小心一點呢?」 我用滿是擔憂的眼神望著兒子,岷植看著我點了點 頭。 「唉唷,妳這樣一說,連我都覺得怕了。」 岷植從外線切到內線,並且開始減速。我這才放下心 來,鬆了一口氣。不光是因為他減速,更是因為我跟他溝通成
功了。岷植說既然速度放慢,那回到首爾的時間可能會比較 晚;我說晚點回去也沒關係。 車子開到大田時,岷植開始不斷打哈欠。不知道是因 為血糖上升而昏昏欲睡,還是因為原本的作息就日夜顛倒,讓 他一直說很睏,還把音樂開得很大聲嘗試保持清醒。最後他似 乎終於撐不下去,把車開進能讓駕駛小睡一下的路邊休息站。 車才一開進休息站,他就像被麻醉槍射中一樣陷入昏 睡。我也試著閉眼休息,卻始終沒有入睡。雖然已到秋天,但 午後陽光依然讓車內像溫室一樣熱。車子已經熄火,沒法把空 調打開,一旁的岷植雖然滿身大汗,但還是睡到打呼。我用手 帕沾了點礦泉水,幫他擦了擦汗,然後再抹抹自己的額頭。 我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從高速公路上疾駛而 過。這輩子第一次把車停在高速公路旁的小休息站,讓我又有 了些感觸。說不定在梁山度過的那段時間,就是我把車子開離 人生這條不止息的高速公路,短暫停入休息站的時間。在那 裡,我的睡眠時間變得很長,也經常放空什麼都不想。只是我 既然已經被診斷有失智前兆的輕度認知障礙,那就不能放任自 己這樣一個勁兒的休息。 初夏,姊姊跟外甥女曾很認真的提議要我去接受失智 診斷。起初我有些猶豫,但旁觀者總是能看得比較清楚,所以 我決定聽從建議,不再拖下去。我跟女兒聯絡,並跟她商量。 岷廷說,要我先去地區失智防治中心看看,那邊會依據初步的 診斷結果,把我轉介到合適的地區醫院。
我到失智防治中心接受失智初期篩檢與診斷,最後被 診斷為輕度認知障礙。醫生開了幫助大腦維持活力的藥給我, 也讓我下定決心要回首爾。因為如果以這個狀態繼續住在梁 山,那就真的是給姊姊和外甥女添麻煩了。只是兩人擔心我回 首爾反而無法好好治病。她們還說,岷植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了,哪還能照顧我? 整個夏天我都很徬徨。我必須全力預防失智,也必須 決定該在哪裡接受治療,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女兒列舉好幾 項原因,建議我應該待在梁山。她同時還說她買了一棟大樓, 要我把便利店賣掉,這讓我變得不想跟她說話,但同時卻又倍 感孤單。孤單又傷心的我更沒有勇氣離開梁山、離開這對比我 自己的兒女更愛護我的母女。但我無法一直拖著不回首爾。 我得讓自己醒來,繼續上路。人只要起床了,就不會 停在原地不動。人醒著便會動,便會想盡辦法前進。這才叫做 東山再起,也是我打起精神來,必須要走的路。 一想到今後這條路上有兒子同行,我沒那麼緊張了。 很快的,我入睡了。 睜眼一看,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轉頭往旁邊看去,岷 植依然打著鼾沉睡。我看了看時間,天啊,我居然睡了兩個小 時!我趕緊搖了搖兒子的肩膀,岷植哼一聲醒來,甩了甩頭讓 自己更清醒一些。看了時鐘後岷植驚呼一聲,便趕緊發動車 子。車子重新上路,但他粗魯的駕駛方式又令我大為擔心。想 了一下之後,我才開口說:
「兒子。」 「嗯?」 「你說今天晚上有人代班,對吧?」 「對,金寶哥今天會幫我代班。啊,晚上開車好 累……」 「那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什麼?要去哪裡?」 「其實我原本想說,如果早點回到首爾,我們再邊吃 晚餐邊聊。既然現在都這樣了,不如就找個地方住一晚,好好 聊一聊吧。」 岷植摸了摸下巴,露出有些苦惱的神情。 「妳是想跟我說妳被診斷出失智的事?」 「對,還有一些其他的事也要跟你說。」 「那我們要去哪?直接下高速公路去大田嗎?」 「我想過了,附近有個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我想我 們可以去那……」 「哪裡?啊……妳是說學校嗎?」
岷植笑了笑,便往高速公路的出口開去。 二十多年前的某天,我跟兒子一起造訪過那座城市。 當時十九歲的岷植是個傻大個,臉上長滿了青春痘,成天抱怨 東抱怨西。而我還是個為了陪他考試,特地請了一天假的歷史 老師。 雖然那座城市在國家的都市行政區劃分中,只是個小 小的鎮,卻是有京釜線與忠北線兩條交通要道經過的交通重 鎮,甚至還有兩所大學設立於此。岷植報考了其中一所大學, 為了隔天早上的面試,我們母子特地提早一天過來。 當天,我們搭乘無窮花號來到目的地,車站外的景色 很有鄉村的味道。四處都能看見KTV酒吧,俗氣的街景看來 就像連續劇裡的假布景,我不禁擔心起兒子不知能否在這裡好 好享受大學生活。我們搭計程車先到學校探路,發現校園裡並 不像外頭那麼冷清,讓我頗感安慰。 那天晚上,我跟兒子入住事先訂好,位在學校附近的 高級汽車旅館,還叫了外送炸雞來吃,聊得非常開心。那天叫 的是計程車司機推薦的地區名產蔥絲炸雞,切成細絲的蔥配著 炸雞一起吃下肚,稍稍降低了炸雞的油膩感,滋味相當獨特。 我把兩隻雞腿讓給兒子,想為他明天的面試打打氣,岷植還很 豪爽地要我別太擔心,說雖然自己不太會讀書,但說話表達倒 是很有自信。我還強調,態度比說什麼話更重要,並告訴他老 師在看學生時,通常都會特別注意哪些地方。
那晚我們蓋著一條毯子,躺在有地暖的房間裡,聊了 很多事情。岷植說,如果考上了,他不想住宿舍,而是想在外 頭租房子。我建議他去寄宿家庭,這樣才能按時吃三餐。我還 要他好好參與社團活動,他說想加入足球或棒球隊,以校隊身 分參加大學聯賽,還說他暑假期間想去歐洲當背包客,我就說 那他最好是課餘時間自己打工存錢。兒子則向我保證,只要一 考上,他立刻就去舅舅開的超市打工。 就在我們都快睡著時,兒子忍不住問:「媽,要是我 落榜怎麼辦?」我安慰他說絕對不會落榜,媽媽都特地陪著他 來面試了,要他別擔心這種事。 隔天面試結束,岷植對自己的表現很是滿意,還說想 吃昨晚吃過的蔥絲炸雞,於是我們去了前一晚叫過外送的那間 店,直接在店裡又吃了一隻雞。飯後,我們搭著無窮花號回首 爾,沒過多久便接獲錄取通知。 接下來那幾年,我每年都會下去一、兩次,幫岷植打 理他的生活環境。即使在他回首爾時跟我吵架、起衝突,但只 要我們一起待在這座城市,相處得就很融洽、很愉快。對我們 母子來說,這是個幸運城市,也是屬於我們的祕密基地。 時隔二十多年,我跟兒子再度拜訪這裡。 當年的高級汽車旅館已經改名為飯店。飯店內的設施 跟當年的汽車旅館沒有什麼差異,顯然只是換了個名字。但無
論如何,它仍屹立不搖這點,令我們都很驚訝。感覺就像這座 城市還記得我們母子,以這種方式迎接我們。 辦完入住手續後,我們進到有地暖的房間,我彷彿回 到二十多年前,跟兒子一起首度拜訪這裡的那一天。岷植也興 致勃勃地查看房內設施,在房間裡穿梭,一下子開窗,一下子 又跑進浴室。 從浴室出來後,岷植坐到沙發上,拿起放在桌上的廣 告傳單一看,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靠過去仔細瞧了瞧,才發現 原來是蔥絲炸雞的廣告。真叫人食指大動。我們決定晚餐就吃 這個,岷植打電話叫完外送後,又說炸雞就該配啤酒,便拿著 皮夾出門去買啤酒。 炸雞外送到了,我也完成用餐準備,岷植卻遲遲沒回 來。正當我擔心地拿起手機時,他才開門走了進來。一見他手 上那個裝著啤酒的塑膠袋,我就明白他為何會那麼慢了。那是 我們便利店的袋子。我們來的路上,曾經在國道邊看見一間 ALWAYS便利店,他是特地開車到那間店去買。 不過就算是特地開車去,也還是太久了,所以我就一 直盯著回來後一言不發,只顧著把啤酒從袋子裡拿出來擺好的 兒子。他的額頭和臉頰泛紅,流了不少汗,那表情看起來就像 個想哭卻努力忍住情緒的孩子。 「發生什麼事了?」 「這裡居然有ALWAYS便利店!而且妳看這個……」
「這是什麼?」 岷植把啤酒掏出來放在我面前,上頭是我沒見過卻相 當熟悉的商標。這款啤酒就叫「ALWAYS BEER」,字體跟顏色都 非常花俏,跟我們便利店的招牌如出一轍。 「這是我們便利店出的啤酒嗎?」 「對。但我們都沒訂。我問了一下工讀生,發現這是 夏天的商品,三個月前就出了,真是的!」 岷植緊握著ALWAYS BEER的罐子,彷彿是想把罐子直接 捏爛似的。雖然我也有些不開心,但還是努力按捺情緒,試著 安撫岷植。 「可能是因為吳店長對酒一竅不通,所以才沒進貨。 從現在開始進就好啦。」 「嗯,我不是在責怪阿姨,我先喝喝看再說。」 岷植瞬間化身品酒師,以嚴肅的神情開了一罐啤酒湊 到嘴邊。他一下子灌了好幾口,害我有點擔心他會嗆到。稍後 他才放下啤酒罐,發出不知是嘆息還是打嗝的聲音。 「很好喝耶!雖然有點苦,但喝完感覺非常清爽,太 可惡了啦!」 「總公司以前都開發一些奇怪的商品,幸好這次的成 果不錯。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進貨。」
「不過啊,媽……」 「先吃炸雞吧。」 「我實在是吃不下。媽,這個,我當初就是想做這種 啤酒到便利店賣,妳還記得嗎?」 岷植用失落的眼神看著我。我努力挖掘腦中的記憶, 才終於想起這件事。這不是因為失智,而是因為我不願記起兒 子的失誤。 「兒子,沒關係,他們肯定籌備了很久。而且那個找 你合夥的人不是有問題嗎?」 「媽,我的意思是說,有人能做出這種啤酒,而且還 賣得很好,而我卻差點被騙,只能窩囊地待在這裡……看著別 人搶在我前面實現我的想法……唉。」 岷植嘆了口大大的氣,又搖了搖頭。我也不能隨便說 兩句安慰的話敷衍他,只好在一旁等他情緒平息。 稍後,他才抬起頭,像在懺悔一樣跟我說: 「新冠肺炎爆發之前我企畫的帶送廚房,去年底也有 人推出類似的服務,而且還很成功。媽,我可能真的很沒用, 明明沒有做生意的頭腦,卻還假裝自己好像很厲害。大家都成 功了,我每次都晚一步,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可惡!」
我默默握住兒子的手,感覺得到他厚實熱燙的手微微 地發抖。我好一陣子沒說話,而岷植似乎是在平復情緒。在感 覺到他稍稍平靜下來後,我才將筷子遞給他。 「吃吧。」 我豪邁地率先夾起一塊雞來吃,岷植則是遲疑了一會 兒,才跟著吃起來。我跟他要啤酒,他將啤酒倒進玻璃杯裡遞 給我。喝了一小口啤酒,嘴裡滿是蔥絲炸雞的好滋味,我瞬間 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回憶。 「兒子,那時候你吃了蔥絲炸雞,然後大學就錄取 了。這次一定也可以,吃完炸雞後就繼續加油吧。」 兒子一邊點頭,一邊咬下一塊雞胸肉大口咀嚼。看他 吃得這麼香,我的心情也跟著變好。我跟兒子說明自己被診斷 出輕度認知障礙,以及未來要在首爾接受治療,還有失智症患 者的家屬應該要知道的事情。兒子非常認真專注地聽我說。 「幸好你來接我,媽媽很謝謝你。」 「但妳為什麼只跟姊姊講,都不跟我講?」 「因為姊姊是醫生啊。還有,其實我很想跟你說,只 是錯過機會而已。」 兒子點點頭表示接受這個解釋,然後一口氣喝光手上 的啤酒,並把啤酒罐給捏扁。
「媽,看到這個啤酒,我才看清自己的本事。我以後 不會再說大話要創業了,我決定好好經營便利店。我一定會讓 店裡轉虧為盈,也會認真管理。以後我會親自訂貨、親自管理 員工,妳可以偶爾來店裡打發時間,也順便多跟外面的人接 觸,好嗎?我會努力的。」 「真高興能聽到你這樣說。經營便利店可不是件容易 的事。說不定你以前創業都是因為運氣好才成功,這也讓你沒 把基礎打好。媽媽覺得你乾脆就趁這次機會,好好學習怎麼經 營事業。」 「嗯,我絕對不會讓便利店被姊姊搶走。」 「姊姊需要錢的事我已經想過了,但還是要你好好經 營便利店,我才能夠跟她協商。你做得到吧?」 岷植開了一罐新的啤酒。 「媽,加油!失智什麼的,把它踹得遠遠的!」 我舉起杯子,眼眶泛起了淚水。我努力忍住淚跟兒子 乾杯。 隔天,兒子跟我到校園裡散步。他說學校變了很多, 但每到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卻還是不忘停下來跟我說說當年 的事。雖然我有點遺憾他充滿回憶的地點不是圖書館或學會辦
公室,而是操場跟社團教室,但我還是願意把這些過去,當成 是精采的英雄故事來聽。 最後,我也說起了一件在這個校園裡發生的事。 「兒子,你知道嗎?我曾經繞了這棟管理學院七圈 喔。」 「咦?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你進去等面試的時候。」 「為什麼?幹麼要繞?作法嗎?」 「《聖經.約書亞記》第六章裡提到,上帝要約書亞 繞『耶利哥城』七圈,那座城市就會陷落。約書亞繞了那座城 七圈,並吹了號角之後,那座城就真的陷落了。所以我就繞了 這裡七圈,還用手比號角吹了一下。」 岷植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驚訝又不敢置信。我還用 手比出號角的樣子吹給他看,他驚喜地搖了搖頭,然後走過來 抱住我。 「哎呀,熱死人了,幹麼這樣。」 「媽,我一定會努力的。我以前都很氣妳怎麼只對別 人好……其實是我太傻,不知道妳這麼疼我。」
「很多事情都是我們一起做到的。像是你考上大學, 還有努力撐起一直虧損的便利店。現在我的身體跟心靈都老 了,以後要你多費心了。」 「嗯,好。」 我也抱了抱兒子。兒子只有身體長高長胖而已,他依 然是小時候被我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 岷植就像導遊,帶我去鎮上一間相當知名的醒酒湯 店。據說這裡的醒酒湯湯頭十分香濃,甚至有人懷疑是加了飛 馬牌奶精增添風味,這也讓我有了去一探究竟的想法。飛馬牌 奶精!這商品可是我年輕時代的回憶,沒想到兒子竟然也知 道,這下更讓我覺得我們真的是一起變老。 那湯頭確實香濃。碗裡甚至還有熬湯用的大骨,讓我 覺得我吃的不是醒酒湯,更是冬令進補的補品。濃郁湯頭令我 食指大動,許久沒有這樣胃口大開,讓我有些慌張,卻又吃得 十分滿足。 回首爾的路上我睡得很沉,顯然是飯後血糖升高的結 果。醒來後,我靜靜看著兒子開車的背影。 「跟兒子一起出來感覺真好。可以分享一些回憶,還 去吃了美食。」 我輕聲說完,岷植便轉過頭來對我笑。
「哈,那家醒酒湯的湯頭很讚吧?金寶哥也知道那間 店,我們學校的學生沒有人不知道那裡。」 「金寶哥是那個大夜班嗎?他也是你們學校的?」 「因為是同校,所以很快就混熟了,不然我哪裡會隨 便跟人稱兄道弟?」 「對啊,你很少在外面跟人稱兄道弟,媽媽也覺得很 驚訝。他是個怎樣的人?」 「感覺跟郭叔叔之前的那個大夜班很像,所以我一開 始不太喜歡他。但相處過後才發現,他其實滿和善的。那個叫 獨孤還是度辜的傢伙長得很可怕,個性也很難相處。」 「不會吧……那你們兩個是怎麼變熟的?」 一聽到這問題,岷植瞬間又變成一個孩子,開始大肆 稱讚自己的朋友。其實我早就已經從吳店長那裡聽說過這個大 夜班金寶先生的事。吳店長說他話很多、愛管閒事且容易犯 錯,但品行不錯。不過我還是決定假裝不知情,好好聽兒子講 這個人的事。 得知金寶願意聽我這個孤單的兒子訴說心事,我滿心 感激。他甚至還建議兒子親自來接大夜班的工作,真是讓我吃 驚。過往被兒子稱為朋友的人,都是想騙他的錢,或是要他去 做一些不正經的工作,沒想到這次的朋友竟然會真的給兒子一
些很有建設性的意見,越聽越覺得他交到一個不錯的朋友,讓 我很是欣慰。 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進入首爾之前的最後一個收費 站,我心情也輕鬆了不少。 吳店長一看到我,就抱著我哭了起來,我也忍不住流 了幾滴淚。她擔起責任照顧這間店,我心中滿是感激。吳店長 說她很努力想填補我的空缺,壓力真的非常大。大白天的,兩 個老女人站在便利店門口哭成一團,我能感覺到路人投射過來 的探詢目光。岷植尷尬地笑著說他會顧店,讓我們兩個去咖啡 廳好好敘敘舊。 在咖啡廳,我們點了兩杯拿鐵後坐下來聊。好久沒來 咖啡廳,我感覺比起喝咖啡,自己更像是來感受都市的氣息。 雖然對姊姊和外甥女有些不好意思,但比起鄉下別墅的喝茶時 間,我似乎還是更喜歡坐在都市裡的咖啡廳,邊看街景邊喝咖 啡。 我們話匣子大開。吳店長說便利店的營收反而因為新 冠肺炎逆勢上漲,我說這都是多虧了她的用心,也說我很慶幸 岷植終於振作起來。吳店長則表示既然岷植已經決定要認真經 營便利店,那她很快會把訂貨的事交給岷植。接著我們又暢談 週末工讀生換了人、教會教友的近況,以及社區街坊鄰居的 事,不知不覺間就一直聊到了傍晚吳店長該下班的時間。
回到店裡,發現負責午晚班的工讀生正在跟岷植交 班。吳店長呵呵笑著說多虧了我,讓她今天白賺了一天薪水。 「店長,妳要訂一下總公司出的ALWAYS BEER啦。那在 其他地方賣很好耶,妳都不知道吧?」 「啊……總公司的人有特別來跟我介紹……但是我又 不喝酒,哪裡會知道啊?當然是把啤酒當水喝的你要負責注 意。」 「真是的,我現在要專注運動,暫時不喝酒了。總之 妳訂就是了。」 「你明天該來學怎麼訂貨,到時一起訂吧。我會把這 件事交接給你,姜老闆。」 「真是的,只有這種時候才叫我老闆。」 「幹麼這樣?姜老闆你親自來負責經營便利店,我們 顧問女士可是覺得很踏實呢!」 「顧問女士?」 「就是這位廉顧問啊,對吧?」 「唉唷,不要這樣虧他啦,也太幼稚了吧!」 聽兒子跟吳店長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讓我稍稍 放下了一點擔憂。
跟岷植一起回家後,發現家裡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 地板上散落著毯子、衣服、零食包裝跟啤酒罐,讓我看得眼花 撩亂。沒拿出去丟的資源回收和垃圾堆在陽台,弄得家裡臭氣 沖天。岷植說自己只顧著便利店的事,才會把家裡搞得一團 糟。他開始動手清理,我也加入他的行列,這沒什麼,一起整 理乾淨就好了。畢竟以前說到要清理,兒子可是連根手指都不 願意動,現在會主動收拾,已經是很大的改變。 是的,改變了。而且還不是別人逼迫他,是他主動做 出改變。我曾經聽說,人並不是討厭改變,而是討厭被別人要 求改變。所以我們不該要求對方改變,而是應該默默幫忙,靜 靜等待對方主動改變。 經歷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時代,兒子似乎有了些領 悟。他創業失敗、失去朋友,又因確診吃了很大苦頭。或許兒 子現在就像剛學會走路的新生兒,既然他在努力,我也必須做 出改變。我要改掉不耐煩的態度、習慣性數落他,還有太毒舌 的毛病。以前一直很希望兒子改掉浮躁的個性,但不管我怎麼 做都沒有用,這表示我也沒找到能跟他好好相處的方法。現在 看著那個穿著一條鬆垮垮短褲,彎腰時會露出半截內褲的兒 子,正努力清理自己弄亂的房子,我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憐憫之 情,決心要好好支持他的改變。 好久沒下廚了。我做了一大份兒子喜歡的煎蛋捲,還 煮了自己喜歡的辣豆腐燉菜。
我們一起吃晚餐配晚間新聞。新聞從新冠肺炎的狀 況、疫苗追加劑、總統候選人的動向,報到美中衝突,每播一 則新聞兒子就會在一旁發表點意見。有些部分我同意,有些我 則會提出自己的看法。 真是開心。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不就是會討論世上 發生的事嗎?愛喝酒的老公晚上總是有許多邀約,我都不記得 自己跟他一起吃過一頓像樣的晚餐。住梁山的時候,我們三人 也總是各吃各的。現在能跟兒子這樣一起吃晚餐,真是讓人心 滿意足。 飯後,兒子出門去上大夜班,我獨自在家裡四處亂 晃。許久沒回來,感覺既陌生又有些熟悉。我在這裡住了十五 年,期間兒子女兒各自結婚離家,然後送走老公,又接納離了 婚後歷經許久才浪子回頭的兒子。家人來來去去,我大多數時 間都是一個人度過。這個空間幾乎可說是完整記錄了我的後半 生。 現在該把這房子處理掉了。我不能輸給兒子,也得做 出一些改變。為了眼前有待解決的問題,我認為自己需要換個 新環境,也因此對眼前這個空間感到陌生,或許不是壞事。 隔天起,我便開始忙碌的生活。我到附近認識的店家 走了一圈打招呼,還去市場採買,接著又到美容院跟街坊鄰居 敘舊,還以零接觸的形式參加教會聚會。我跑了趟圖書館借跟 失智有關的書,並提前掛了醫院的門診,還去找了熟悉的房 仲,開始著手進行在梁山時跟女兒討論過的事。當時女兒跟我
聯絡,我們討論了幾件事,現在該是時候進行了。便利店剛好 有個週末時段缺人,我決定接下來自己做,並利用閒暇時間學 英文。我認為忙碌的日常生活能防止大腦退化,所以打算讓自 己勞心勞力,一點也不懈怠。我一邊唱著歌,一邊用右手打拍 子,一邊用左手抄寫英文單字。 時間是金。這段日子讓我重新體悟到,人生最重要的 東西就是時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總覺得自己頭頂上有座沙 漏,從沙漏中流下的時間之沙,一點一滴填滿我的腦袋。我有 時會忘記自己前一天下午做了什麼,也經常反覆詢問兒子相同 的問題。 我,正努力對抗疾病。為了捍衛自己剩餘的時間,我 每天都扎扎實實地做足抵禦的準備,因應可能到來的決戰。 進入秋意漸濃的十月。一天,我跟兒子一起走在銀杏 葉鋪成的金黃地毯上。每當我們一家人有任何喜事,都會去厚 岩洞那間中國餐館用餐。岷廷跟岷植畢業的時候,我們也去了 那裡吃飯。老公也總是在這裡慶生。他非常喜歡吃中國料理, 很喜歡來這裡吃八寶菜配高梁酒。比起披薩或炸豬排等餐點, 兩個孩子也比較喜歡中國料理,因此總是吃得津津有味。也許 是因為這樣,當我提議今天要到這間餐廳吃飯,女兒跟兒子都 二話不說立刻同意。 這間中國餐廳一如既往。唯一的改變,就是入店前必 須量測體溫,還要用手機進行實聯制登記,除此之外沒有任何
改變。 進入訂好的包廂,女兒跟女婿已經先到了。兒子跟我 一進來,等待已久的夫妻倆便立刻向服務生點餐。我們已經好 久沒有一家人一起吃飯了。席間就像平常一樣,岷植開了些無 聊的玩笑,然後被岷廷斥責,女婿則不停跟我說一些幾乎像是 在阿諛奉承的好話。岷廷推薦了一間她認識的,專門治療失智 的醫院給我,要我別再去現在的醫院,我說我會考慮。孫女俊 熙已經上了小學,卻因為疫情而從來沒真正到學校上過課,讓 我覺得有點心疼。這次的餐會她沒能出席,我是透過視訊跟她 打了招呼。岷植跟女婿不畏岷廷凶狠的目光,大膽點了第二瓶 煙台高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主廚換了人,老公喜歡的八寶菜 味道居然沒那麼好吃了,但後來我又覺得,或許是我的口味改 變了也說不定。畢竟失智也會改變人記住味道的方式。 看吃得差不多了,我點了一道麵替這次的聚餐收尾, 接著岷廷便開口問我: 「媽,妳約這頓飯,是有話要說吧?」 「對。」 「那就趕快說吧,防疫政策有規定營業時間,我們不 能待太晚。現在去咖啡廳也不能待太久。」 「餐廳關門了,我們可以回家講啊,姊夫跟我剛好可 以再喝一杯。」
「拜託你可以學會看時機嗎?少在那亂插話!」 「妳凶什麼?這件事也跟我有關,我哪有亂插話?」 「不要在那廢話啦。」 「妳是在急什麼啊?有這麼缺錢喔?」 「別吵了。」我加重說話的力道,一對兒女立刻閉上 嘴。 我確實認為,現在該是把事情說清楚的時候了。選在 這時候宣布我的決定,是趁我還有能力時解決女兒和兒子之間 的衝突,也是為面對所剩無幾的人生做準備。 「首先,岷廷和正勳,你們兩個準備開醫院這件事, 我覺得很好。你們這麼辛苦,但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所以我 一直很煩惱。沒法回應你們所有要求,也是因為我還得顧到岷 植。岷植本來也很讓我傷腦筋,不過現在他決定好好經營便利 店,所以我才有辦法做出這個決定,希望你們可以理解。」 說完,我拿起茶杯來喝了口茶。感覺像站上睽違已久 的講台,讓我不禁有些口乾舌燥。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後,我看 了看緊盯著我的六隻眼睛,清了清喉嚨。 「我會把現在岷植跟我住的公寓過戶給你們,我問過 房仲了,現在市價超過三億韓元。如果抓個整數賣三億,應該 可以很快找到買主。」
聽我這麼一說,岷植立刻發出不平之鳴,我怒瞪了他 一眼,沒有多理會他。 「看是要賣掉房子,補貼買大樓的錢,還是把房子租 出去,多一筆租金的收入,你們自己決定。岷植就搬去新龍山 的商務公寓。」 「那媽妳要住哪?」女婿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也要搬出去獨立。」 女兒跟女婿低聲嘆了口氣。 「我在淑大正門附近看了間套房,我會把我的存款拿 出來,再拿其他錢湊一下,應該有辦法湊到押金1。生活費就透 過便利店的工作賺,岷植是老闆,肯定能給我一個兼職的時 段。所以我也打算趁這個機會,把便利店過戶給岷植。」 「媽!」 岷廷皺起眉頭抗議。我毫不猶豫地接著說。 「岷植要依照約定,經營便利店三年,好好學習經營 事業的基本功。三年後看是要用學來的技巧再多開便利店,還 是要把店賣掉籌措創業基金,都由你自己決定。」 「謝啦,媽!」
岷植開心地跟我鞠躬道謝,岷廷則在一旁瞪著他。女 婿努力掩飾自己不滿的神情,我看著女兒跟女婿,刻意加重語 氣說道: 「你們跟岷植之前都一直說,便利店又賺不到錢,幹 麼還要經營下去,但我一直是為了員工的生計才經營這間便利 店的。不過現在,便利店也會影響到我跟岷植的生計,所以我 打算跟岷植一起把店經營起來,希望你們可以理解並支持我的 決定。」 女婿看了看現場的狀況,默默點頭表示同意。女兒則 垂下眼,靜靜拿起水杯湊到自己的嘴邊。我決定把剩下的話說 完。 「這樣一來,我就沒剩什麼財產了。醫生說輕度認知 障礙有百分之十五的機率會發展成失智,而且我又有家族病 史,失智是不可避免的結果。所以我現在就跟你們說清楚,到 時一定要送我去住療養院。」 女兒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 「媽,我不是叫妳不要這麼早就開始想這些嗎?怎麼 不叫岷植照顧妳就好?」 「岷植現在就是在照顧我啦,他都陪我一起去醫院。 但等我的失智越來越嚴重,沒辦法正常生活時,光靠岷植怎麼 行?你們肯定得一起來照顧我,我說的沒錯吧?」
「是沒錯啦……我們當然會照顧你,我只是覺得岷植 應該要更有責任感。」 「姊!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憑什麼信你?你沒有信用可言!」 「呼,我是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不過我 願意在這裡,正式為過去幾年搞消失、生活太放蕩的事跟妳道 歉。」 說完,岷植便對著岷廷與女婿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這讓他們兩人不知所措。岷植維持著鞠躬的姿勢並高聲說: 「爸爸生病的時候,真的很感謝姊姊跟姊夫幫忙,我 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彎著腰,感覺岷植的聲音似乎更響 亮了,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細微的顫抖。我不知該怎麼辦, 只能在一旁看著兒子。岷植抬起頭來,用相當真摯的眼神看著 我們。 「我沒有什麼太大的野心,不會去打一些歪主意,只 是想把ALWAYS便利店經營好而已。我會努力賺自己的房租跟生 活費,也會好好學習怎麼經營事業,我是說真的。」 說完,岷植像被罰站一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女婿 輕輕鼓掌,女兒則瞪了他一眼,然後才用手勢示意岷植坐下。
兒子坐回椅子上,我看了所有人一眼,深吸一口氣。 「你們的爸爸臨終時,曾拜託我一件事。你們知道是 什麼嗎?他拜託我,別讓岷廷跟岷植吵架。我今天提議的事 情,希望大家都能夠同意。很高興看到岷植道歉,也很謝謝岷 廷跟女婿接受他的道歉。爸爸在天上看見你們這樣和解,肯定 會很欣慰。」 包廂裡鴉雀無聲,兩個孩子彷彿看見爸爸出現在自己 面前似的,默默低下了頭。 「還有,我也要謝謝你們。」我以顫抖的聲音說。 隨著年紀漸長,我開始期待每一年的十一月。年輕時 我最喜歡的月份是五月,但不知不覺間卻開始喜歡上十一月。 會是因為人生就好像一年的十二個月份嗎?年輕時最喜歡的是 春天,但隨著年紀增長,便開始喜歡這個代表一年即將邁入尾 聲的月份。雖然不明白自己的喜好為何會有這樣的轉變,但對 現在的我來說,十一月蕭瑟冷清的氣氛,反而能讓我心底產生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 上個月搬進這間不過十坪大的套房,空間不大,卻相 當溫馨。暖氣運作正常,隔音也很好,房子本身就內建許多家 電設備,讓我能更有效率地使用空間。我清理掉不會再穿的衣 服、不會再用的物品,把書捐給教會圖書館,屋子也多出不少 空間能使用。
仔細想想,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空 間。年輕時生活在大家庭裡,大學時跟弟弟一起來首爾,住在 一棟老式洋房的半地下室。一直到結婚後,我都不曾有過屬於 自己的私人空間。不久前過戶給女兒的公寓,也布滿了全家人 一起生活的痕跡,絲毫沒有專屬於我自己的感覺。 這棟大樓裡有不少出租套房,也許是因為就在大學附 近的關係,有不少淑大的學生入住,讓我彷彿重新回到剛來首 爾讀大學的那段時期。換了個新的居住空間,開啟人生第二章 的感覺因此更加清晰。我正為了夢想已久的目標而學習準備。 我開始接受預防失智的教育,並按部就班地服藥,還定期參加 羽球社團鍛鍊體力。新冠肺炎依然沒有消失,仍在顛覆這整個 世界。但我所熟悉的人類歷史早已證明過,再怎麼糟糕的情況 都會過去的,我也深深相信這個道理。 我每天都會欣賞掛在房間角落的世界地圖,就像在欣 賞一幅精美的畫作。等讓全世界停擺的病毒消失,我肯定會到 亞洲各國的巷弄與森林裡探險,也會拜訪歐洲的庭園與古老建 築。我會環遊世界,創造許多美好的回憶。直到我的記憶完全 消失為止,我都會用值得紀念的回憶滿足自己的身心。 永生難忘的回憶,絕對不會只是想像。 十一月中,我接到一通電話,光看存在通訊錄裡的名 字,根本想不起來究竟是誰。不過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所以 我沒太在意,而是做好準備就接起電話。電話那頭是名女子的
聲音,說她是去年曾到梁山拜訪我的人,她告訴我一件我早已 遺忘的事情。我趕緊啟動思考迴路,努力理解她說的話。 經過一段時間的對話,我冰封的記憶終於逐漸解凍。 她說她要到便利店來找我,我跟她說好了時間。掛上電話後, 我盯著螢幕上那個自己輸入的名字看了好久。 鄭仁景編劇(舞台劇) 把剛才通話的內容跟這個名字連結在一起,我才終於 明白是怎麼回事。 去年夏天她跟我聯絡,說是從獨孤那裡拿到我的聯絡 方式。鄭編劇之前曾經短暫住在我們便利店對面的公寓,她說 她聽了獨孤的故事之後,便以這個故事寫了一齣舞台劇。這讓 我感到又驚又喜,趕緊問她打給我是不是需要什麼協助。她說 畢竟寫的是我們便利店與獨孤的故事,所以故事中會有便利店 老闆這個角色,她希望能夠跟我見上一面,也想當面跟我打聲 招呼,並且取得我的同意。 我說她不需要特地為此跑一趟梁山,並祝福他們演出 能夠順利,但她還是堅持一定要來見我一面。我一再拒絕,她 不肯輕易放棄,還表示老家就在釜山,返鄉途中可以順道繞到 梁山。她如此堅持,我實在說不過她,只好同意與她碰面。
幾天後,她開著車來到梁山的別墅,帶來一個超大的 韓菓子禮盒,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她高大的身材與爽朗的外表, 跟想像中的模樣截然不同。我說她看起來更適合當演員,她說 自己原本是個演員,並脫下口罩讓我看見她開朗的笑容。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女來我們便利店啊……」 「我是夜貓族,總是半夜才去光顧,而且還是每天都 去報到。」 「難怪妳會認識獨孤。」 鄭編劇拍了一下手,用手勢示意我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再次詢問她來找我的目的,她說編劇的工作是要從許多地方 蒐集靈感,並創作出合適的作品,這次的劇本以我們便利店為 靈感,也有許多便利店的人物會登場,所以必須取得我的同 意。 我驚訝地問道: 「我聽說妳劇本都寫好了,如果我不同意,那要怎麼 辦?」 「因為我覺得只要我把劇本拿給妳看,妳應該就會同 意,所以就先寫好了。是不是有點太衝動了?其實寫完之前我 還沒什麼信心,畢竟新冠肺炎對舞台劇的生態造成很大的影 響。」
「居然……」 「也因此才沒有提前通知妳。說來說去,寫作這件 事,是代表一個人對自己有沒有信心。總之,我最後還是把劇 本完成了,恰巧政府要推動舞台劇補助計畫,我想用這個劇本 去申請補助。」 「那真是太好了。」 鄭編劇舔了下嘴唇,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東西,那就是 劇本。 「不介意的話,麻煩妳看一下吧,也希望妳能同意我 們演出。」 我感覺自己好像握著什麼重要的決定權,這尷尬又陌 生的氣氛,讓我只想趕緊解決這件事。我懷著五味雜陳的心 情,接過她遞給我的劇本。 封面上寫著這部舞台劇的名字,我呆看了好久。 有這個名字就夠了。我沒有翻開,直接把劇本還給在 我面前,彷彿正在接受老師檢查作業的鄭編劇。她瞬間愣住, 不知道該不該接過我遞回去的劇本。 「拿去吧,我很喜歡妳的劇本。」 「但妳連看都沒看……」
「剛才妳說寫作是代表一個人對自己的信心,所以我 想妳一定很用心,我相信妳。」 鄭編劇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咬著嘴唇努力擠出她想 說的話。 「謝謝妳,廉女士。」 這樣一句話,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十分暖心的回 憶。 想起當時與鄭編劇碰面的事,我開始期待與她的再 會。去年她跟我說會拿到政府因新冠肺炎而發的補助,不曉得 是否順利?都過了一年多,現在才要正式開演,過程中不知道 有多辛苦?是否有依照劇本順利推進呢?我突然對一切感到好 奇。 兩天後,鄭編劇跟一名塊頭很大的男子一起出現在我 們約好的地點,也就是便利店附近的咖啡廳。我努力壓抑自己 興奮的心情迎接兩人。 這名和獨孤十分相似的男子先是向我打了招呼,然後 才拉椅子坐下。不知是不是口渴了,他才脫下口罩便立刻倒水 來喝。他露出整張臉,我才發現他跟獨孤還是有些不同之處。 獨孤的臉型稜角分明,給人沉默木訥的感覺,他的臉型偏圓,
看起來更忠厚老實一些。沒想到他竟是演員,真好奇他站上舞 台會是什麼模樣,我相當期待他的演出。 鄭編劇像是與久別重逢的親戚碰面一樣,待我十分親 切。她把已印刷成冊的劇本和場刊的打樣拿給我看,並拿出平 板電腦讓我看看排練時拍的影片。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又有 趣,甚至沒注意到我點的咖啡已經上桌。我專心看著影片,鄭 編劇則在一旁解釋由於新冠肺炎的關係,他們的演出取消了兩 次,再加上原本的導演辭職,她只好自己當導演。 我一邊翻看資料,一邊聽她解釋,感覺自己對這一切 都懷抱著無比的期待。彷彿是我自己要站上舞台,一股無以名 狀的情緒在我胸口翻騰。這群懷抱夢想的人,竟要藉著我的便 利店揮灑他們的熱情,而這一切最後又回饋到我身上……這一 切,讓我心中產生前所未有的獨特情緒。 「現在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嗎?我可以幫忙什麼呢?」 鄭編劇和男子互看了彼此一眼,然後又同時轉頭看向 我。 「希望妳能來看開幕表演,我會幫妳留一個好位 置。」 說完,她拿出一個裝有招待券的信封。我感動到不知 該說什麼,愣了好一會兒才趕忙接過信封,接受她的邀請。
驚喜還不只是如此。一走出咖啡廳,鄭編劇向我道別 後便匆匆離去,而飾演獨孤的男子則像保鑣一樣,陪著我一起 往便利店的方向走。我十分訝異,並告訴他不需要送我回去。 接著他哈哈哈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有些輕浮。笑完之後, 他又對我眨了眨眼。 「廉女士,我是洪金寶。」 我一開始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接著他又說自己曾 經在ALWAYS便利店工作過。今年夏天,他去便利店擔任大夜 班,一邊揣摩獨孤這個角色,一邊賺取生活費。雖然現在有點 遲了,但還是想跟我問聲好。 啊,原來就是他。我告訴他,謝謝他來我們店裡工 作,也謝謝他對我兒子這麼好。 回到便利店,岷植正為了今天的進貨內容跟吳店長爭 執。兩人一看見金寶,便同時閉上了嘴。兒子開心迎上前去, 金寶則摸了摸他的頭。吳店長滿臉笑容,有些挖苦地問金寶肚 子是不是又更大了一些。不過我這才發現,他們兩人似乎還不 知道金寶的事情。 金寶將事情從頭到尾向兩人解釋了一遍之後才離開。 他們用大到彷彿要把便利店炸掉的聲量聊天,那聲音在我耳邊 縈繞好久,始終揮之不去。
十天後,星期六的下午,我跟吳店長坐在後座,由兒 子開車載我們一起去大學路。岷植穿上西裝,吳店長也特地穿 上大衣,兩人看起來都經過精心打扮。我也穿上了退休儀式曾 穿過的套裝。這幾年我有些發福,雖然衣服還穿得下,但並不 太舒適。不過我決定把呼吸困難怪在口罩頭上。 岷植跟吳店長開心地聊著天。從金寶隱藏自己的真實 身分來當大夜班開始,到舞台劇場刊上印了青坡洞ALWAYS便利 店的廣告,以及促成讓觀眾拿舞台劇票根來店消費,就能享九 折優惠的事。兩人的對話,彷彿在為稍後登場的表演暖身。 我靜靜地沒有說話,決定好好醞釀情緒,讓自己專心 品味稍後登場的慶典。這種機會一生只有一次,我決心要好好 記住這一天。只要有一個幸福且特別的回憶,就能讓人活過 來。我決定把今天的活動,當成是預防失智症的藥物,未來天 天都要服用。 抵達大學路並停好車之後,我們前往今天的演出劇 場。平均年齡五十多歲的ALWAYS便利店三劍客,混入一群戴著 口罩的年輕人當中。下到劇場的樓梯,有如《愛麗絲夢遊仙 境》裡兔子洞的入口。我們在入口量測體溫、完成實聯制登 記,出示邀請函之後便進入劇場。 舞台出現在我眼前,那是一間便利店。 變種病毒的出現,使新冠肺炎疫情仍不斷擴散。但即 便疫情不見趨緩,鄭編劇仍要把戲搬上舞台,而且是從我的便
利店獲得靈感所建構出的舞台,這一切實在太不真實,即使我 已經坐到印有自己名字的貴賓席,仍感覺像是在做夢。 劇場裡開始充斥著人們的腳步聲與談話聲,我覺得他 們就像推門進入便利店的客人。稍後,場內的燈光熄滅,劇場 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搖身一變成為青坡洞那間狹小又不便利的 便利店。 我終於開始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這齣舞台劇就 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將會以這齣舞台劇的形式,被人們永遠 記住。即使它消失在我腦海中,依然會隨時在觀眾的腦海中重 現。 叮鈴。 隨著便利店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舞台燈也跟著 點亮。演出正式開始。 我終於明白,觀賞一齣舞台劇有如經歷一段人生。 我專心看著在台上謝幕的演員,無暇分心鼓掌。擦了 擦流下的眼淚時,發現吳店長也在旁邊偷偷擦淚。另一邊大力 鼓掌的兒子,在發現我跟吳店長都哭了之後,忍不住放聲大 笑。他的反應非常誇張,像是刻意要讓我們以為他對這種事情 司空見慣,一點都不感動。只是我竟不會對這樣的兒子產生反
感,反倒因為覺得他這樣很可愛而笑了出來。又哭又笑,我還 真是滑稽。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有個低沉的聲音喊了我的名 字。往後一看,發現一片漆黑的觀眾席上,有個男子站在那。 他往前站了一步,我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他像是想讓我知道他 是誰,主動脫下口罩露出臉來。我看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然 後他悄聲問道: 「老闆,您過得好嗎?」 我沒說話,只是轉過身正面看向他,並朝著他的方向 走了幾步。我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靜靜對我微笑。我必須 安撫自己怦怦跳的心臟。 「您認得我是誰嗎?」 「……還會是誰?當然是幫過我的人啊。」 我以溫柔慈祥的神情打量他。獨孤彎下腰來,輕輕抱 了我一下,而我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然後靠在他耳邊,一字 一句,以讓他能聽清楚的速度說: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還活著。」 鼓掌聲逐漸平息,觀眾席的燈再度亮起。舞台劇落幕 了,但獨孤與我的演出似乎才正要揭幕。
1 此處應是指欲以韓國特有,只需在入住時付高額押金,不需 額外付月租的方式租房。
不便利的便利店 ──幾經春去秋來
離開補習班所在的巷子,詩賢看見馬路對面的南營 站。她往右一看,是一條連接漆黑小路的通道。只要沿著這條 路走下去,就會進入青坡洞。曾經有段時間,在鷺梁津上完補 習班之後,她就會搭車來南營站,從這條路走去便利店上班。 詩賢結束短暫的回想,朝連通道下方那條小徑走去。 兩個月前,她開始到南營洞的日文補習班上課。這段 時間,每當詩賢經過這裡,總是努力忽視連通道下方的那條小 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去青坡洞似乎就得吃鬆餅店的草莓 冰、就得去喜鵲家吃炸醬炒年糕,就得買個鯛魚燒去廉女士的 便利店分給店裡的員工吃。 詩賢的個性謹慎,向來不輕易跨出自己的小圈圈。在 便利店打工時,她在補習班上課,而現在的她依然在補習班上 課。如今的她雖然仍然是考生,但已經放棄考公務員,而是以 重新考過日語檢定,更新已過期的一級證書為目標。會是因為 這樣,她才如此抗拒走上這條路嗎?如果她能夠帶著一些成 就,或是在實現一些目標之後,再去造訪那間便利店,心情或 許會與現在不同。她一直覺得,自己不能以現在這副德性現 身。 兩個月來,這樣的心態讓詩賢即使重回這個社區,也 沒有勇氣去拜訪廉女士。 昨天,詩賢決定刪除自己的YouTube頻道。她實在荒廢 頻道太久,沒有意義的留言如雜草叢生。她決定好好整理自己 的心情,就像是幫過去某個時期的自己做一個總結。
她登入帳號,在要刪除之前卻又有些留戀,便決定再 花點時間看看以前的留言。在眾多留言之中,一則約莫一年多 前的留言,讓她愣在螢幕前。 說明的方式讓人能輕鬆理解,語氣中也能感覺到為觀 眾著想的心,多虧了妳的影片,我學到很多。謝謝。 留言者的名字是「青色山丘」。正經八百的語氣一點 也不像時下的年輕人,讓詩賢立刻聯想到廉女士。瞬間湧上一 股懷念之情,讓詩賢的心開始動搖。她想起約兩年前,廉女士 曾經打過一通電話給她,但她並沒有接,這時她心中浮現一股 遲來的罪惡感,也讓她非常想念廉女士。 她想起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前,自己被另一間便利店 的老闆挖角,離開了廉女士的便利店。後來新冠肺炎疫情延 燒,不知究竟何時才會結束,挖角她的老闆也因為其他店面經 營困難,決定把便利店賣掉,而當時擔任店長的她,自然遭到 裁員。這讓詩賢感到挫折,有段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不 出戶。一想起那段時期,她就心有不甘。 幸好去年開始從申老師那裡接到一些日文字幕翻譯的 案子,她才得以重新振作。申老師是相當知名的日韓字幕翻譯 師,主要的翻譯領域是替日本電影翻譯韓文字幕,兩人是在幾 年前的一個電影節上認識。詩賢因為喜歡日本電影,於是自願
為電影節擔任字幕翻譯志工,後來認識了當時負責校對的申老 師。當時申老師認為詩賢的譯文品質不錯,電影節過後,依然 會不時委託她一些小譯案。只是後來詩賢決定專心準備考公職 人員,雖然對老師有些過意不去,但她還是不得不拒絕老師發 過來的案子。 新冠肺炎爆發、被便利店裁員之後,詩賢成天窩在房 間裡面透過串流平台看連續劇與動畫,偶然發現某一部日劇的 字幕翻譯恰巧是申老師。瞬間,她鼓起了不知哪來的勇氣跟老 師聯絡。一方面是因為那部日劇真的很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 為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能繼續窩在家,成天看父母的臉色了。她 毫不猶豫,主動傳簡訊給申老師。說在看日劇時,意外發現字 幕翻譯是老師,覺得非常開心。多虧了老師流暢的翻譯,讓她 能夠更投入這部作品。想藉這個機會謝謝老師,也問候一下老 師的近況。 沒過多久便收到老師回訊,除了謝謝詩賢喜歡自己的 翻譯之外,也順道問起她的近況。詩賢說自己最近正在休息, 申老師則告訴她,雖然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關係,院線片的翻 譯案少了,但串流平台的譯案增加,讓他的工作不減反增。還 問詩賢如果願意,要不要重新開始接案,詩賢毫不猶豫地答 應。詩賢很讚賞自己竟能如此果決。 字幕翻譯工作雖然很累、收入也不高,但越做越讓詩 賢覺得,這似乎就是她最喜歡的工作。跟著重複日本動畫主角 的台詞,並反覆琢磨選用哪個韓文詞彙呈現,這個過程看在別 人眼裡或許有些無聊,對她來說卻是最有趣的單人遊戲。更重
要的是,字幕翻譯有字數的限制,如果在一個畫面上出現的句 子字數太多,觀眾可能會來不及看完。因此每當詩賢苦心思 量,有效縮減字幕的字數時,她內心都會浮現一股莫大的成就 感。別人眼中繁瑣、無趣的過程,在她看來卻是有如樂趣十足 的拼圖遊戲。 公職考試、便利店兼職、影音創作者,都不是詩賢真 正想做的事。那些只是她想盡到一個成年人應該有工作、會賺 錢的責任,並非她真正喜愛的工作。 最後,詩賢終於有了結論。過去她主修日文,且想從 事與日文有關的工作,所以還是要在這個領域找工作才對。而 日文字幕翻譯工作,對喜歡獨處的詩賢來說,絕對是最棒的工 作模式。 只是她沒有足夠的才能。重新開始接觸翻譯的詩賢, 常因為功力不足而身陷困境。最後她決定報名南營洞的日文補 習班,那是她在學生時期上過課的地方。字幕翻譯賺來的錢, 有一半得拿來報名補習班,但詩賢一點也不覺得可惜。這是她 朝著自己理想目標邁進的路,她甚至覺得這是在替自己的未來 保險。 總之,現在她非常想念廉女士。這位老闆具洞察力、 懂得體貼人又隨和,兩人明明已經很久沒聯絡了,她居然還到 自己的YouTube頻道留言。她真的是一位每次回想起來,都會讓 人無比感激的長輩。即便感激,但每次到南營洞上日文課時, 詩賢卻還是沒有主動踏上連通道下的小路。直到昨天看見老闆
的留言,她才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這段 期間,她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究竟浪費了多少時間嗎?詩賢決 定,明天補習班下課後,一定要踏上連通道下方的那條小路, 去拜訪久違了的青坡洞。 沿著青坡洞錯綜複雜的巷弄,詩賢來到ALWAYS便利店 前。她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以前這時間,廉女士 都會坐在便利店外的用餐區,跟街坊鄰居或吳女士聊天。有時 候也會跟詩賢閒聊一下才回去,彷彿要這麼做才能讓一天更加 完整。但現在還是嗎? 向來膽小謹慎的詩賢,即使要來便利店,也沒有提前 聯絡廉女士。畢竟光是再度拜訪這間便利店,就已經需要很大 的勇氣了,如果不湊巧沒遇到老闆,那也只能期待下次再相 會。 詩賢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店門口開門入內。 叮鈴。 她朝櫃檯看了一眼,是一名長髮飄逸的青年,了無生 趣地站在櫃檯玩著手機。詩賢在小便利店中央的貨架之間穿 梭,回想自己在這裡工作的那段時間。過去這間便利店因為生 意不好,沒法大量進貨,導致貨架上的商品多樣性不足,常常 缺東缺西。而且很多老闆的朋友明明不買東西,還是愛在店裡 進進出出。老闆也大量僱用只是來混日子的工讀生,這當然也
包括詩賢在內。後來某一天,老闆甚至帶來一名過去曾經是街 友的兼職大叔……這些記憶從便利店的角落冒出來,一個個向 她撲去。詩賢趕緊回神。 果然還是該先聯絡廉女士再來。但見到面之後,又該 說什麼好呢?如果只是想見廉女士一面,那是不是不該隔了這 麼久才回來?越來越退縮的自己,讓詩賢很是不耐煩。在這種 時候退縮是她的專長。是啊,今天就先回去吧。 空手離開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詩賢隨手拿了眼前買一 送一的罐裝咖啡。這可是她還在這裡打工時,很少會有買一送 一活動的商品。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記得這些事,詩賢無奈地笑 了出來。 她把同樣的兩罐咖啡放上櫃檯,兼職的青年才輕輕放 下手機,拿起條碼掃描器。這傢伙真的很糟糕,客人進門時不 會問好,就只顧著看手機。結帳時,甚至還不問客人要不要買 袋子,動作又慢吞吞的,真是看了不順眼。意識到自己竟然開 始檢驗起店員的工作態度,詩賢再度無奈地笑了。 看來世上真有職業病這回事。她掏出信用卡,跟這名 工讀生對上眼。 「哇,怎麼是妳?」 詩賢也有跟他一模一樣的疑問。 「你才是,什麼時候回來韓國……」
「拜託!新冠肺炎爆發,我就像逃難一樣跑回來 啦。」 俊成的聲音十分豪爽,沒錯,當初就是因為喜歡這個 聲音才喜歡他的嘛。 因為他現在留了一頭飄逸長髮,再加上戴著口罩,讓 詩賢一時沒認出來,但正眼瞧他那雙深褐色瞳孔後,詩賢馬上 認出眼前的工讀生是俊成。就是那個去了澳洲之後,自然斷了 聯絡的男性朋友。仔細一想,俊成家本來就在青坡洞。當初也 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這間便利店的徵人公告有興趣並來應 徵。 「妳是來找我的喔?」 「什麼啊?你怎麼還是那麼自戀?」 「但我們真的好久沒見了。妳把口罩拿下來啦,讓我 看看妳的臉。」 俊成先脫下口罩,展露一個大大笑容,秀出潔白牙 齒。詩賢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跟著他一起脫下口罩。她尷尬 地微微一笑,讓俊成覺得這確實就是他記憶中的詩賢。 「真的是妳!哇,真高興能見到妳!這咖啡我請啦, 妳拿走吧。」 「……你不是說很高興見到我嗎?」
「所以才要請妳喝咖啡啊,快拿去吧。」 「很高興見到我,還要趕我走喔?」 詩賢一臉悶悶不樂,並重新戴上口罩。這時俊成才意 識到自己說錯話,趕緊乾笑兩聲,然後當場把兩罐咖啡打開。 一罐給詩賢,另一罐湊到自己嘴邊。他咕嚕咕嚕仰頭喝個不 停,就像在喝可樂一樣。詩賢也脫下口罩,跟著喝了一口咖 啡。俊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詩賢,這股尷尬感讓詩賢想趕緊 說點什麼轉移話題,於是她只好據實以告。 「我以前在這工作,就疫情爆發前。」 「什麼?太酷了吧!」 「老闆呢?」 「老闆?等等會來接大夜班。」 這哪有可能? 一瞬間,詩賢還以為這間店被賣掉了。 「是一位有點年紀的太太嗎?」 「不是耶,是個中年大叔。塊頭很大……啊,妳說的 是老闆的媽媽嗎?老闆的媽媽常來,差不多都是這時間會過 來。不過妳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她好幾天沒來了耶。等等,那 妳應該也認識店長阿姨囉?她好像在這裡做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