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又在说什么呢?”农夫问。
小克劳斯回答说:“他说他还为我们变出了三瓶酒,这酒也在炉子里面
哩。”
那女人就不得不把她所藏的酒也取出来。农夫把酒喝了,非常愉快。
同时他自己也很想有一个像小克劳斯袋子里的魔法师。
“他能够变出魔鬼吗?”农夫问,“我倒很想看看魔鬼呢,因为我现在很
愉快。”
“当然喽,”小克劳斯说,“我所要求的东西,我的魔法师都能变得出来
——难道你不能吗,魔法师?”他一边说着,一边踩着这张皮,弄得它又叫
起来。“你听到没有?他说:‘能变得出来。’不过这个魔鬼的样子是很丑
的,我看最好还是不要看他吧。”
“噢,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嗯,他简直跟本乡的牧师一模一样。”
“哈!”农夫说,“那可真是太难看了!你要知道,我真是看不惯牧师的
一副嘴脸。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他是个魔鬼,也就能忍受得
了。现在我鼓起勇气来吧!不过请别让他离我太近。”
“让我问一下我的魔法师吧。”小克劳斯说。于是他就在袋子上踩了一
下,同时把耳朵偏过来听。
“他说什么?”
“他说你可以走过去,把墙角那儿的箱子掀开,你可以看见那个魔鬼就
蹲在里面。不过你要把箱盖子好好抓紧,免得他溜走了。”
“我要请你帮助我抓住盖子!”农夫说。于是他走到箱子那儿。他的妻
子早把那个真正的牧师在里面藏好了。现在他正坐在里面,非常害怕。
农夫把盖子略微掀开,朝里面偷偷地瞧了一下。
“嗬唷!”他喊出声来,朝后跳了一步,“是的,我现在看到他了,他跟
我们的牧师是一模一样。啊,这真吓人!”
为了这件事,他们得喝几杯酒。所以他们坐下来,一直喝到夜深。
“你得把这位魔法师卖给我,”农夫说,“随便你要多少钱吧,我马上就
可以给你一大斗钱。”
“不成,这个我不干。”小克劳斯说,“你想想看吧,这位魔法师对我的
用处该有多大呀!”
“啊,要是它属于我该多好啊!”农夫继续要求着说。
“好吧,”最后小克劳斯说,“今晚你让我在这儿过夜,实在对我太好
了。就这样办吧。你拿一斗钱来,可以把这个魔法师买去,不过我要满满
的一斗钱。”
“那不成问题,”农夫说,“可是你得把那儿的一个箱子带走,我一分钟
也不愿意把它留在我的家里。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待在里面。”
小克劳斯把他装着干马皮的那个袋子给了农夫,换得了一斗钱,而且
这斗钱是装得满满的。农夫还另外给了他一辆大车,把钱和箱子运走。
“再会吧!”小克劳斯说。于是他就推着钱和那只大箱子走了,牧师还
坐在箱子里面。
在树林的另一边有一条又宽又深的河,水流得非常急,谁也难以游过
急流。不过那上面新建了一座大桥。小克劳斯在桥中央停下来,大声地讲
了几句话,使箱子里的牧师能够听见。
“唉,这口笨箱子叫我怎么办呢?它是那么重,好像里面装有石头似
的。我已经够累,再也推不动了,我还是把它扔到河里去吧。如果它流到
我家里,那是再好也不过;如果它流不到我家里,那也就只好让它去吧。”
于是他一只手把箱子略微提起一点儿,好像真要把它扔到水里去似
的。
“干不得,请放下来吧!”箱子里的牧师大声说,“请让我出来吧!”
“哎哟!”小克劳斯装作害怕的样子说,“他原来还在里面!我得赶快把
它扔进河里去,让他淹死。”
“哎呀!扔不得!扔不得!”牧师大声叫起来,“请你放了我,我可以给
你一大斗钱。”
“呀,这倒可以考虑一下。”小克劳斯说,同时把箱子打开。
牧师马上就爬出来,把那口空箱子推到水里去。随后他就回到了家
里,小克劳斯跟着他,得到了满满一斗钱。小克劳斯已经从农夫那里得到
了一斗钱,所以现在他整个车子里都装了钱。
“你看我那匹马的代价倒真是不小呢。”当他回到家来走进自己的房间
里去时,他对自己说,同时把钱倒在地上,堆成一大堆,“如果大克劳斯知
道我靠了一匹马发了大财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不过我决不老老实实地
告诉他。”
因此他派一个孩子到大克劳斯家里去借一个斗来。
“他要这东西干什么呢?”大克劳斯想。于是他在斗底上涂了一点儿焦
油,好使它能粘住一点儿它所量过的东西。事实上也是这样,因为当他收
回这斗的时候,发现那上面粘着三块崭新的银毫。
“这是什么呢?”大克劳斯说。他马上跑到小克劳斯那儿去。“你这些钱
是从哪儿弄来的?”
“哦,那是从我那张马皮上赚来的。昨天晚上我把它卖掉了。”
“它的价钱倒是不小啦。”大克劳斯说。他急忙跑回家来,拿起一把斧
头,把他的四匹马当头砍死了。他剥下皮来,送到城里去卖。
“卖皮哟!卖皮哟!谁要买皮?”他在街上喊。
所有的皮鞋匠和制革匠都跑过来,问他要多少价钱。
“每张卖一斗钱!”大克劳斯说。
“你发疯了吗?”他们说,“你以为我们的钱可以用斗量吗?”
“卖皮哟!卖皮哟!谁要买皮?”他又喊起来。人家一问起他的皮的价
钱,他老是回答说:“一斗钱。”
“他简直是拿我们开玩笑。”大家都说。于是鞋匠拿起皮条,制革匠拿
起围裙,都向大克劳斯打来。
“卖皮哟!卖皮哟!”他们讥笑着他,“我们叫你有一张像猪一样流着鲜
血的皮。滚出城去吧!”他们喊着。大克劳斯拼命地跑,因为他从来没有像
这次被打得那么厉害。
“嗯,”他回到家来时说,“小克劳斯得还这笔债,我要把他活活地打
死。”
但是在小克劳斯的家里,他的祖母恰巧死掉了。她生前对他一直很厉
害,很不客气。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很难过,所以他抱起这死女人,放
在自己温暖的床上,看她是不是还能复活。他要使她在那床上停一整夜,
他自己坐在墙角里的一把椅子上睡——他过去常常是这样。
当他夜里正在那儿坐着的时候,门开了,大克劳斯拿着斧头进来了。
他知道小克劳斯的床在什么地方。他直向床前走去,用斧头在他老祖母的
头上砍了一下,因为他以为这就是小克劳斯。
“你要知道,”他说,“你不能再把我当作一个傻瓜来耍了。”随后他也
就回到家里去。
“这家伙真是一个坏蛋,”小克劳斯说,“他想把我打死。幸好我的老祖
母已经死了,否则他会把她的一条命送掉。”
于是他给祖母穿上礼拜天的衣服,从邻人那儿借来一匹马,套在一辆
车子上,同时把老太太放在最后边的座位上坐着。这样,当他赶着车子的
时候,她就可以不至于倒下来。他们颠颠簸簸地走过树林。当太阳升起的
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旅店的门口。小克劳斯在这儿停下来,走到店里去吃
点儿东西。
店老板是一个有很多很多钱的人,他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不过他的
脾气很坏,好像他全身长满了胡椒和烟草似的。
“早安,”他对小克劳斯说,“你今天穿起漂亮衣服来啦。”
“不错,”小克劳斯说,“我今天是跟我的祖母上城里去呀,她正坐在外
面的车子里。我不能把她带到这屋子里来。你能不能给她一杯蜜酒喝?不
过请你把声音讲大一点儿,因为她的耳朵不太好。”
“好吧,这个我办得到。”店老板说。于是他倒了一大杯蜜酒,走到外
边那个死了的祖母身边去。她僵直地坐在车子里。
“这是你孩子为你叫的一杯酒。”店老板说。不过这死妇人一句话也不
讲,只是坐着不动。
“你听到没有?”店老板高声地喊出来,“这是你孩子为你叫的一杯酒
呀!”
他又把这话喊了一遍,接着又喊了一遍。不过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最
后他发起火来,把酒杯向她的脸上扔去。蜜酒沿着她的鼻子流下来,同时
她向车子后边倒去,因为她只是放得很直,但没有绑得很紧。
“你看!”小克劳斯吵起来,并且向门外跑去,拦腰抱住这个店老
板,“你把我的祖母打死了!你瞧,她的额角上有一个大洞。”
“唉,真糟糕!”店老板也叫起来,难过地扭着自己的双手,“这完全怪
我脾气太坏!亲爱的小克劳斯,我给你一斗钱好吧,我也愿意安葬她,把
她当作我自己的祖母一样。不过请你不要声张,否则我的脑袋就保不住
了。那才不痛快呢!”
因此小克劳斯又得到了一斗钱。店老板还安葬了他的老祖母,像是安
葬自己的亲人一样。
小克劳斯带着这许多钱回到家里,马上叫他的孩子去向大克劳斯借一
个斗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克劳斯说,“难道我没有把他打死吗?我得亲
眼去看一下。”他就亲自拿着斗来见小克劳斯。
“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钱?”他问。当他看到这么一大堆钱的时候,
他的眼睛睁得非常大。
“你打死的是我的祖母,并不是我呀。”小克劳斯说,“我已经把她卖
了,得到一斗钱。”
“这个价钱倒是非常高。”大克劳斯说。于是他马上跑回家去,拿起一
把斧头,把自己的老祖母砍死了。他把她装上车,赶进城去,在一位药剂
师的门前停住,问他是不是愿意买一个死人。
“这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弄到她的?”药剂师问。
“这是我的祖母,”大克劳斯说,“我把她砍死了,为的是想卖得一斗
钱。”
“愿上帝救救我们!”药剂师说,“你简直在发疯!再不要讲这样的话
吧,再讲你就会掉脑袋了。”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他做的这桩事情
是多么要不得,他是一个多么坏的人,他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大克劳斯
吓了一跳,赶快从药房里跑出来,跳进车里,抽起马鞭,奔回家来。不过
药剂师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疯子,所以也就随便让他逃走了。
“你得还这笔债!”大克劳斯把车子赶上了大路以后说,“是的,小克劳
斯,你得还这笔债。”他一回到家来,就马上找到一个最大的口袋,一直走
向小克劳斯家里,说:“你又作弄了我一次!第一次我打死了我的马,这一
次又打死了我的老祖母!这完全是由你负责。不过你别再想作弄我了。”于
是他就把小克劳斯拦腰抱住,塞进那个大口袋里去,背在背上,大声对他
说:“现在我要走了,要把你活活地淹死!”
到河边,要走好长一段路。小克劳斯真够他背的呢。这条路挨近一座
教堂,教堂内正在奏着风琴,人们正在唱着圣诗,唱得很好听。大克劳斯
把装着小克劳斯的大口袋在教堂门口放下,他想:不妨进去先听一首圣
诗,然后再向前走也不碍事——小克劳斯既跑不出来,而别的人又都在教
堂里,因此他就走进去了。
“哦,我的天!哦,我的天!”袋子里的小克劳斯叹了一口气。他扭
着,挣着,但是他没有办法把绳子弄脱。这时恰巧有一位赶牲口的白发老
人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根长棒,他正在赶着一群公牛和母牛。那群牛恰巧
踢着那个装着小克劳斯的袋子,把它弄翻了。
“哦,我的天!”小克劳斯叹了一口气,“我年纪还是这么轻,现在就已
经要进天国了!”
“可是我这个可怜的人,”赶牲口的人说,“我的年纪已经这么老,到现
在却还进不去呢!”
“那么请你把这袋子打开吧,”小克劳斯喊出声来,“你可以代替我钻进
去,那么你就马上可以进天国了。”
“那很好,我愿意这样办!”赶牲口的人说。于是他就把袋子解开,小
克劳斯就立刻爬出来了。
“你来看管这些牲口,好吧?”老人问。于是他就钻进袋子里去。小克
劳斯把它系好,随后就赶着这群公牛和母牛走了。
过了不久,大克劳斯从教堂里走出来。他又把这袋子扛在肩上。他觉
得袋子轻了一些;这是没有错的,因为赶牲口的老人只有小克劳斯一半
重。
“现在背起他是多么轻啊!不错,这是因为我刚才听了一首圣诗的缘
故。”
他走向那条又宽又深的河边,把那个装着赶牲口的老人的袋子扔到水
里。他以为这就是小克劳斯了,所以他在后面喊:“躺在那儿吧!你再也不
能作弄我了!”
于是他回到家来。不过当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碰到小克
劳斯赶着一群牲口。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克劳斯说,“难道我没有淹死你吗?”
“不错,”小克劳斯说,“大约半个钟头以前,你把我扔进河里去了。”
“不过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好的牲口呢?”大克劳斯问。
“它们都是海里的牲口,”小克劳斯说,“我把全部的经过告诉你吧,同
时我也要感谢你把我淹死。我现在走起运来了。你可以相信我,我现在真
正发财了!我待在袋子里的时候,真是害怕!当你把我扔进冷水里去的时
候,风就在我耳朵旁边叫。我马上就沉到水底,不过我倒没有碰伤,因为
那儿长着非常柔软的水草。我是落到草上的。马上这口袋自动地开了。一
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身上穿着雪白的衣服,湿头发上戴着一个绿色的花
环,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就是小克劳斯吗?你来了,我先送给
你几匹牲口吧。沿着这条路,再向前走十二里,你还可以看到一大群——
我把它们都送给你好了。’我这时才知道河就是住在海里的人们的一条大
道。他们在海底上走,从海那儿走向内地,直到这条河的尽头。这儿开着
那么多美丽的花,长着那么多新鲜的草。游在水里的鱼儿在我的耳朵旁滑
过去,像这儿的鸟在空中飞过一样。那儿的人是多么漂亮啊!在那儿的山
丘上和田沟里吃着草的牲口是多么好看啊!”
“那么你为什么又马上回到我们这儿来了呢?”大克劳斯问,“水里面要
是那么好,我决不会回来!”
“嘿,”小克劳斯回答说,“这正是我聪明的地方。你记得我跟你讲过,
那位海里的姑娘曾经说:‘沿着大路再向前走十二里。’——她所说的路无
非是河罢了,因为她不能走别种的路——那儿还有一大群牲口在等着我
啦。不过我知道河流是怎样一种弯弯曲曲的东西——它有时这样一弯,有
时那样一弯;这全是弯路,只要你做得到,你可以回到陆地上来走一条直
路,那就是穿过田野再回到河里去。这样就可以少走六里多路,因此我也
就可以早点儿得到我的海牲口了!”
“啊,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大克劳斯说,“你想,假如我也走向海底
的话,我能不能也得到一些海牲口?”
“我想是能够的,”小克劳斯回答说,“不过我没有气力把你背在袋子里
走到河边,你太重了!但是假如你自己走到那儿,同时自己钻进袋子里
去,我倒很愿意把你扔进水里去呢!”
“谢谢你!”大克劳斯说,“不过我走下去得不到海牲口的话,我可要结
结实实地揍你一顿啦!这点请你注意。”
“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厉害吧!”于是他们就一起向河边走去。那
些牲口已经很渴了,它们一看到水,就拼命冲过去喝。
“你看它们简直等都等不及了!”小克劳斯说,“它们急着要回到水底下
去呀。”
“是的,不过你得先帮助我!”大克劳斯说,“不然我就要结结实实地揍
你一顿!”
这样,他就钻进一个大口袋里去,那个口袋一直是由一头公牛驮在背
上的。
“请放一块石头到里面去吧,不然我就怕沉不下去啦。”大克劳斯说。
“这个你放心,”小克劳斯回答说。于是他装了一块大石头到袋里去,
用绳子把它系紧。接着他就把它一推:哗啦!大克劳斯滚到河里去了,而
且马上就沉到河底。
“我恐怕你找不到牲口了!”小克劳斯说。于是他就把他所有的牲口赶
回家来。
(1835)
天国花园
从前有一位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多美丽的书:世界上所发生
的事情,在这些书本里他都读得到,而且也可以在一些美丽的插图中看得
见。他可以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个国家。不过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
一字也没有提到。而他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情。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已经可以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曾经告诉他:
天国花园里每朵花是最甜的点心,每颗花蕊是最美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
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一个人只需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一
课书;他越吃得多,就越能学到更多的历史、地理和乘法表。
那时他相信这话。不过他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聪
明。他知道,天国花园的美景一定是很特殊的。
“啊,为什么夏娃 [1] 要摘下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
果呢?如果我是他的话,这件事就绝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
孽存在了。”
这是他那时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十七岁,他仍然说着这句话。“天国
花园”占据了他整个的思想。
有一天他在森林里散步。他是单独地在散步,因为这是他生活中最愉
快的事情。
黄昏到来了,云块在密集着,雨在倾盆地下着,好像天空就是一个专
门泄水的水闸似的。天很黑,黑得像在深井中的黑夜一样。他一会儿在潮
湿的草上滑一脚,一会儿在崎岖的地上冒出的光石头上绊一跤。一切都浸
在水里。这位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丝是干的。他不得不爬到一大堆石头
上去,因为这儿的水都从厚青苔里沁出来了。他几乎要倒下来了。这时他
听到一个奇怪的嘘嘘声。于是他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大地洞。洞里烧着
一堆火,这堆火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一只长着高
大犄角的美丽的牡鹿,被穿在一根叉子上,在两根杉树干之间慢慢地转
动。火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样子很像一位伪装的男人。她不断
地添些木块到火里去。
“请进来吧!”她说,“请在火旁边坐下,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儿有一股阴风吹进来!”王子说,同时他在地上坐下来。
“我的孩子们回来以后,那还要糟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
之洞。我的儿子们就是世界上的四种风。你懂得吗?”
“你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嗨,当一个人问出一个糊涂的问题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女人
说,“我的儿子各人在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在天宫里和云块一道踢
毽子。”
于是她朝天上指了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粗鲁,一点儿也
没有我周围的那些女人的温柔气息。”
“是的,大概她们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吧!如果我要叫我的儿子们听
话,我得要厉害一点儿才成。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
的家伙。请你看看墙上挂着的四个袋子吧;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从
前害怕挂在镜子后面的那根竹条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这几个孩子叠
起来,塞进袋子里去。我们不须讲什么客气!他们在那里面待着,在我认
为有必要把他们放出来以前,他们不能出来到处撒野。不过,现在有一个
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进来。大块的雹子在地上跳动,
雪球在四处乱飞。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做的帽子一直盖到
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上衣领子上滚下
来。
“不要马上就到火边来!”王子说,“否则你会把手和面孔冻伤的。”
“冻伤?”北风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冰冻!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
西!不过你是一个什么少爷?你怎么钻进风之洞里来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于这解释感到不满意的话,那
么就请你钻进那个袋子里去——现在你懂得我的用意了吧!”
这话马上发生效力。北风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花了将近
一个月的工夫到了些什么地方。
“我是从北极海来的,”他说,“我和俄国猎海象的人到白令岛 [2] 去
过。当他们从北望角开出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
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的腿边飞。这是一种很滑稽的鸟儿!它们猛烈地
拍几下翅膀,接着就张着翅膀停在空中不动,然后忽然像箭似的向前飞
走。”
“不要东扯西拉,”风妈妈说,“你到白令岛去过吗?”
“那儿才美哪!那儿跳舞用的地板,平整得像盘子一样!那儿有长着青
苔的半融的雪、尖峭的岩石、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它们像生满了绿霉的
巨人的肢体。人们会以为太阳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我把迷雾吹了几
下,好让人们可以找到小屋。这是用破船的木头砌成的一种房子,上面盖
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
着一个活的北极熊,在那儿哀叫。我跑到岸上去找雀巢,看到光赤的小鸟
张着嘴在尖叫。于是我朝它们无数的小咽喉里吹一口气,教它们把嘴闭
住。更下面一点儿,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像一些长着尺把长牙齿和猪
脑袋的活肠子或大蛆!”
“我的少爷,你的故事讲得很好!”风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连口
水都流出来了!”
“于是打猎开始了!长鱼叉插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喷出来像喷泉一样
洒在冰上。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来,让我的那些船——山一
样高的冰块——向他们的船中间冲过去。嗨,船夫吹着口哨,大喊大嚷!
可是我比他们吹得更厉害。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上
去!我在他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乘着破船,带着他们的猎物,漂向南
方,去尝尝咸水的滋味。他们永远也不能再到白令岛来了!”
“那么你做了一件坏事了!”风妈妈说。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好事,让别人来讲吧!”他说,“不过现在我的西风
兄弟到来了。所有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他。他有海的气息和一种愉快的清凉
味。”
“那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他就是西风,”老女人说,“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小,从前他是一个
可爱的孩子,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样子像一个野人,不过他戴着一顶宽边帽来保护自己的面孔。他
手上拿着一根桃花心木的棒子——这是在美洲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
的。这可不是一件小玩意儿啦。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风妈妈问。
“从荒凉的森林里来的!”他说,“那儿多刺的藤蔓在每株树的周围建立
起一道篱笆,水蛇在潮湿的草里睡觉,人类在那儿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儿干吗了?”
“我在那儿看一条顶深的河,看它从岩石中冲下来,变成水花,溅到云
块中去,托住一条虹。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不过激流把它冲走了。
它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到河流要变成瀑布的地方就飞起来了,水
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好玩极了,我吹起一股风暴,把许多古树
吹到水里去,打成碎片!”
“你没有做过别的事吗?”老女人问。
“我在原野上翻了几个跟头,我抚摸了野马,摇下了可可核。是的,是
的,我有很多故事要讲!不过一个人不能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这一
点你是知道的,老太太。”
他吻了他的妈妈一下,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真是一个野蛮的孩
子!
现在南风到了。他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
篷。
“这儿真是冷得够呛!”他说,同时加了几块木柴到火里去,“人们立刻
可以感觉出北风已经先到这儿来了。”
“这儿真太热,人们简直可以在这儿烤一只北极熊。”北风说。
“你本人就是一只北极熊呀!”南风说。
“你想要钻进那个袋子里去吗?”老女人问,“请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
来,赶快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过。”
“到非洲去过,妈妈!”他回答说,“我曾在卡菲尔人 [3] 的国土里和霍
屯督人 [4] 一起去猎过狮子!那儿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那儿角马
[5] 在跳舞。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不过我的腿比它跑得快。我走到那全是
黄沙的沙漠里去——这地方的样子很像海底。我遇见一队旅行商,他们把
最后一只骆驼杀掉了,为的是想得到一点儿水喝,不过他们所得到的水很
少。太阳在上面烤,沙子在下面炙。沙漠向四面展开,没有边际。于是我
在松散的细沙上打了几个滚,搅起一阵像巨大圆柱的灰沙。这场舞才跳得
好啦!你应该瞧瞧单峰骆驼呆呆地站在那儿露出一副多么沮丧的神情。商
人把长袍拉到头上盖着。他倒在我面前,好像倒在他的安拉 [6] 面前一样。
他们现在被埋葬了——沙子做成的一个金字塔堆在他们身上。以后我再把
它吹散掉的时候,太阳将会把他们的白骨晒枯了。那么旅人们就会知道,
这儿以前曾经有人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你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妈妈说,“钻进那个袋子
里去!”
在他发觉以前,她已经把南风拦腰抱住,按进袋子里去了。他在地上
打着滚,不过她已经坐在袋子上,所以他也只好不作声了。
“你的这群孩子倒是蛮活泼的!”王子说。
“一点儿也不错,”她回答说,“而且我还知道怎样管他们呢。现在第四
个孩子回来了!”
这是东风,他穿一套中国人的衣服。
“哦,你从哪个地区来的?”风妈妈说,“我相信你到天国花园里去
过。”
“我明天才飞到那儿去,”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以后,明天恰恰是
一百年。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上一阵舞,把所有的钟
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官员们在街上挨打;竹条子在他们肩上打裂
了,而他们却都是一品到九品的官啦。他们都说:‘多谢恩主!’不过这不
是他们心里的话。于是我摇着铃,唱:‘叮,当,锵!’”
“你太顽皮了!”老女人说,“你明天到天国花园去走走也好,这可以教
育你,对你有好处。好好地在智慧泉里喝几口水吧,还请你带一小瓶给
我。”
“这个不成问题。”东风说,“不过你为什么把我的弟兄南风关在袋子里
呢?把他放出来呀!他可以讲点儿凤凰的故事给我听,因为天国花园的那
位公主,每当我过了一个世纪去拜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听听凤凰的故
事。请把袋子打开吧!这样你才是我最甜蜜的妈妈啦,我将送给你两包茶
——两包我从产地摘下的又绿又新鲜的茶!”
“唔,为了这茶的缘故,同时因为你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孩子,我就把袋
子打开吧!”
她这么做了。南风爬了出来,不过他的神气很颓丧,因为这位陌生的
王子看到了他受惩罚。
“你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吧!”南风说,“这树叶是现在世界上仅有
的那只凤凰带给我的。他用尖嘴在叶子上绘出了他这一百年的生活经历。
现在她可以亲自把这记载读一读。我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巢烧掉,他自
己坐在里面,像一个印度的寡妇 [7] 似的把自己烧死。干枝子烧得多么响!
烟多么大!气味多么香!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也化为灰烬。
不过他的蛋在火里发出红光。它轰然一声爆裂开来,于是一只小凤凰就飞
出来了。他现在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他在我给你的
这张棕榈叶上啄开了一个洞口:这就是他送给公主的敬礼!”
“现在我们来吃点儿东西吧!”风妈妈说。
他们都坐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
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请告诉我,”王子说,“你们刚才谈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呢?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呢?”
“哈,哈!”东风说,“你想到那儿去吗?嗯,那么你明天跟我一起飞去
吧!不过,我得告诉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什么人也没有到那儿去
过。你在《圣经》故事中已经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吧?”
“读到过!”王子说。
“当他们被赶出去以后,天国花园就坠到地里去了;不过它还保留着温
暖的阳光、温和的空气以及它一切的美观。群仙之后就住在里面,幸福之
岛也在那儿——死神从来不到这岛上来,住在这儿真是美极了!明天你可
以坐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去,我想这办法很好。但是现在我们不要再闲
聊吧,因为我想睡了。”
于是大家都去睡了。
大清早,王子醒来时,他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高高地在云块上飞
行。他骑在东风的背上,而东风也老老实实地背着他:他们飞得非常高,
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简直像是映在一幅大地图上的东西。
“早安!”东风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地上并没有什
么东西好看。除非你愿意数数那些教堂!它们像在绿板上用粉笔画的小点
子。”
他所谓的绿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妈妈和你的弟兄告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王子说。
“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东风说。
于是他们加快飞行的速度。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树顶上飞行,因为当
他们经过的时候,叶子和柔枝都沙沙地响起来了。人们也可以在海上和湖
上听到,因为他们飞过的时候,浪就高起来,许多大船也向水点着头,像
游泳的天鹅。
将近黄昏的时候,天就暗下来,许多大城市真是美丽极了。有许多灯
在点着,一会儿这里一亮,一会儿那里一亮。这景象好比一个人在燃着一
张纸,看到火星后来散开来,像小孩子走出学校门一样。王子拍着双手,
不过东风请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最好坐稳一点儿,不然就很容易掉下来,
挂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轻快地飞翔着,但是东风飞得更轻快。骑着小马的
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飞驰过去了,但王子更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你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亚洲最高的山。过一
会儿我们就要到天国花园了!”
他们更向南飞,空中立刻有一阵花朵和香料的气味飘来。处处长着无
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结满了红葡萄和紫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儿降下
来,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肢体。花朵向风儿点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回
来!”
“我们现在到天国花园了吧?”王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东风回答说,“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那
边石砌的墙吗?你看到那边的大洞口吗?你看到那洞口上悬着的像绿帘子
的葡萄藤吗?我们将要走进那洞口!请你紧紧地裹住你的大衣吧。太阳在
这儿灼热地烤着,可是再向前一步,你就会感到冰冻般的寒冷。飞过这洞
子的雀子总有一只翅膀留在炎热的夏天里,另一只翅膀留在寒冷的冬天
里!”
“这就是到天国花园去的道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口里去!噢!里面冷得像冰一样,但是时间没有多久。东
风展开他的翅膀,它们亮得像最光耀的火焰。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洞子
啊!悬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滴着水的石块。有些地方是那
么狭小,他们不得不伏在地上爬;有些地方又是那么宽广和高阔,好像在
高空中一样。这地方很像墓地的教堂,里面有发不出声音的风琴管和成了
化石的旗子。
“我们通过死神的道路来到天国!”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个字也不回答。他指着前面,那儿有一道美丽的蓝色在发
出闪光。上面的石块渐渐变成一层烟雾,最后变得像月光中的一块白云。
他们现在呼吸到凉爽温和的空气,新鲜得好像站在高山上,香得好像山谷
里的玫瑰花。
有一条像空气一样清亮的河在流着,鱼儿简直像金子和银子。紫红色
的鳝鱼在水底下嬉戏,它们卷动一下就发出蓝色的光芒。宽大的睡莲叶子
射出虹一样的色彩。被水培养着的花朵像油培养着灯花一样,鲜艳得像橘
黄色的焰火。一座坚固的大理石桥,刻得非常精致而富有艺术风味,简直
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子砌成的。它横在水上,通到幸福之岛——天国花
园,在这儿开出一片花朵。
东风用双手抱着王子,把他带到这个岛上。花朵和叶子唱出他儿时最
悦耳的歌曲,不过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绝唱不出来的。
生长在这儿的东西是棕榈树呢,还是庞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有看到
过这么青翠和庞大的树木。许多非常美丽的攀缘植物垂下无数的花彩,像
圣贤著作中书缘上那些用金黄和其他色彩所绘成的图案,或是一章书的头
一个字母中的花纹。这可说是花、鸟和花彩所组成的“三绝”。附近的草地
上有一群孔雀在展开光亮的长尾。是的,这都是真的!不过当王子摸一下
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它们并不是鸟儿,而是植物。它们是牛蒡,但是
光耀得像华丽的孔雀屏。虎和狮子,像敏捷的猫儿一样,在绿色的灌木林
中跳来跳去。这些灌木林发出的香气像橄榄树的花朵。同时这些老虎和狮
子都是很驯服的。野斑鸠闪亮得像最美丽的珍珠,它们在狮子的鬃毛上拍
着翅膀。平时总是很羞怯的羚羊现在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它也想来玩一
阵子似的。
天国的仙女到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似的发着亮光,她的面孔是温柔
的,正如一个快乐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时候一样。她是又年
轻,又美丽。她后面跟着一群最美丽的使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
的星。
东风把凤凰写的那张叶子交给她,她的眼睛发出快乐的光彩。她挽着
王子的手,把他领进王宫里去。那儿墙壁的颜色就像照在太阳光中的郁金
香。天花板就是一大朵闪着亮光的花。人们越朝里面望,花萼就越显得
深。王子走到窗子那儿去,在一块玻璃后面朝外望。这时他看到知识之
树、树旁的蛇和在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没有被赶出去吗?”他问。
仙女微笑了一下。她解释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但
这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见的那种图画。不,这画里面有生命:树上的叶子在
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子似的在来来往往。他又在另一块玻璃后面望。他
看见雅各梦见通到天上的梯子 [8] ,长着大翅膀的安琪儿在上上下下地飞
翔。的确,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玻璃里活动着。只有时间才能刻下
这样奇异的图画。
仙女微笑了一下,又把他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厅堂里去。墙壁像是透
明的画像,面孔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儿有无数幸福的人们,他们微笑着,
歌唱着;这些歌声和笑声交融成为一种和谐的音乐。最上面的是那么小,
小得比绘在纸上作为最小的玫瑰花苞的一个小点还要小。大厅中央有一株
绿叶茂密、枝丫低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像橘子似的在叶子之
间悬着。这就是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曾吃过这树上的果子。每一片叶子
滴下一滴亮晶晶的红色露珠;这好像树哭出来的血眼泪。
“我们现在到船上去吧!”仙女说,“我们可以在波涛上呼吸一点儿空
气。船会摇摆,可是它并不离开原来的地点。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将会
在我们眼前经过。”
整个的河岸在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带着云块
和松林,现在出现了;号角吹出忧郁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高声歌唱。
香蕉树在船上垂下长枝;乌黑的天鹅在水上游泳,奇异的动物和花卉在岸
上显耀着自己。这是新荷兰 [9] ——世界五大洲之一。它被一系列的青山衬
托着,在眼前浮过去了。人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声和骨
头做的喇叭声在跳舞。深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下的圆柱和一半埋在沙
里的斯芬克斯 [10] ,也都在眼前浮过去了。北极光照在北方的冰河上——
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子感到非常幸福。的确,他所看到的东
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一百倍以上。
“我能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问。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仙女回答说,“如果你能不像亚当那样去做违禁
的事,你就可以永远住在这儿!”
“我决不会去动知识之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儿有无数的果子跟那
个果子同样美丽。”
“请你问问你自己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可以跟送你来的东风
一道回去。他快要飞回去了。他只有过了一百年以后才再到这儿来;在这
儿,这段时间只不过像一百个钟头;但就罪恶和诱惑说来,这段时间却非
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对你喊:‘跟我一块儿来
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不过你不能动。你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向前走
一步,你的欲望就会增大,那么你就会来到长着那棵知识之树的大厅。我
就睡在它芬芳的垂枝下面;你会在我的身上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向你微
笑。不过如果你吻了我的嘴唇,天国就会坠到地底下去,那么你也就失掉
它了。沙漠的厉风将会在你的周围吹,冰凉的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下
来。忧愁和苦恼将会是你的命运。”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就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同时说:“请放坚强些吧。一百年
以后我们再在这儿会见。再会吧!再会吧!”
东风展开他的大翅膀。它们发出的闪光像秋天的麦田或寒冷冬天的北
极光。
“再会吧!再会吧!”这是花丛和树林中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
地飞起,像飘荡着的缎带,一直陪送东风飞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开始跳舞吧!”仙女说,“当我和你跳完了,当太阳落下去了
的时候,我将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喊:‘跟我一道来吧!’不过请
你不要听这话,因为在这一百年间我每晚必定说一次这样的话。你每次经
过这样一个考验,你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最后你就会一点儿也不想这话
了。今晚是头一次。我得提醒你!”
仙女把他领到一个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的大厅里。每朵花的黄色花蕊
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竖琴——它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苗条的美丽
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她们可爱的肢体,在轻盈地跳舞。她们
歌唱着生存的快乐,歌唱她们永不灭亡,天国花园永远开着花朵。
太阳落下来了。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上一层最美丽
的玫瑰色。王子喝着这些姑娘所倒出的泛着泡沫的美酒,感到从来没有过
的幸福。他看到大厅的背景在他面前展开;知识之树在射出光芒,使他的
眼睛发花。歌声是柔和的,美丽的,像他母亲的声音,也像母亲在唱:“我
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于是仙女向他招手,向他亲热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于是他就向她走去。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那头一个晚上。她
在招手,在微笑。环绕在他周围的芬芳的气息越变越浓,竖琴也奏得更好
听。在这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里,现在似乎有好几个面孔在向他点头和歌
唱,“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从知识之树的叶子上滴下来的
不再是血的眼泪;在他的眼中,这似乎是放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王子每走一步,就感到
自己的面孔更灼热,血流得更快。
“我一定来!”他说,“这不是罪过,这不可能是罪过!为什么不追求美
和快乐呢?我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我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我
决不做这事,我是坚强的,我有果断的意志!”
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衣,分开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树枝里去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决不会。”
于是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她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里的仙女才
能有她那样美丽。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对她弯下腰来,他看见她的睫毛
下有泪珠在颤抖。
“你是在为我哭吗?”他柔声地说,“不要哭吧,你——美丽的女人!现
在我可懂得天国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在我的血液里流,在我的思想里
流。在我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我现在感到了安琪儿的力量,感到了永恒的
生命。让这永恒的夜属于我吧,有这样的一分钟已经就够丰富了。”
于是他吻了她眼睛里的眼泪,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时一个沉重可怕的雷声响起来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一切
东西都沉陷了,那位美丽的仙女,那开满了花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
了,沉陷得非常深。王子看到这一切沉进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小
小的明星。他全身感到一种死的寒冷。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了似的躺了很
久。
冷雨落到他的面上,厉风在他的头上吹,于是他恢复了知觉。
“我做了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我像亚当一样犯了罪!所以天国
就沉陷下去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远处的那颗明星,那颗亮得像是已经沉陷了的天国
的星——是天上的一颗晨星。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在大森林里风之洞的近旁,风妈妈正坐在他的身
边:她有些生气,把手举在空中。
“在第一天晚上。”她说,“我料想到结果必定是如此!是的,假如你是
我的孩子,你就得钻进袋子里去!”
“是的,他应该钻进去才成!”死神说。这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中握
着一把镰刀,身上长着两只大黑翅膀。“他应该躺进棺材里去,不过他的时
间还没有到;我只是把他记下来,让他在人世间再旅行一些时候,叫他能
赎罪,变得好一点儿!总有一天我会来的。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候,我将把
他关进一个黑棺材里去,我把他顶在我的头上,向那一颗星飞去。那儿也
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天国花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
不过如果他有恶毒的思想,如果他的心里还充满了罪过,他将和他的棺材
一起坠落,比天国坠落得还要深。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
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儿,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亮着
的星!”
(1839)
注解:
[1] 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用泥土创造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然后从亚当的身上
抽出一条肋骨,创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上帝让他们在天国花园里幸福地生活着,但是不准他们吃
知识之树上的果子。夏娃受了一条蛇的愚弄,劝亚当吃了禁果。结果上帝发现了,把他们赶出天国
花园。基督教徒认为:因为人类的始祖不听上帝的话,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孽”。
[2] 白令鸟(Beeren-Eiland)是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上堪察加半岛东部的一个海岛。过去是一
个猎取海豹的场所,到1911年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被猎取光了。
[3] 卡菲尔人(Kaffer)是南非的一个黑人种族,以勇敢著名,曾和英国的殖民主义者作过长
期的斗争。
[4] 霍屯督人(Hottentot)是西南非洲的一个黑人种族。
[5] 这是非洲的一种类似羚羊的动物。
[6] 安拉(Allah)是伊斯兰教中的真主。
[7] 在古时封建的印度,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就用火把自己烧死,以表示她的“贞节”。
[8] 这个故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十二节:雅各“到了一个
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
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和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9] 这是澳洲的旧称。澳洲又称为大洋洲。
[10] 这里指埃及金字塔附近的狮身人面像。
夜莺
你大概知道,在中国,皇帝是一个中国人,他周围的人也是中国人。
这故事是许多年以前发生的。这位皇帝的宫殿是世界上最华丽的,完全用
细致的瓷砖砌成,价值非常高,不过非常脆薄,如果你想摸摸它,你必须
万分当心。人们在御花园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珍奇的花。那些最名贵的花
上都系着银铃,好使得走过的人一听到铃声就不得不注意这些花。是的,
皇帝花园里的一切东西都布置得非常精巧。花园是那么大,连园丁都不知
道它的尽头是在什么地方。如果一个人不停地向前走,他可以碰到一个茂
密的树林,里面有很高的树,还有很深的湖。树林一直伸展到蔚蓝色的、
深沉的海那儿去。巨大的船只可以在树枝底下航行。树林里住着一只夜
莺。它的歌唱得非常美妙,连一个忙碌的穷苦渔夫在夜间出去收网的时
候,一听到这夜莺的歌唱,也不得不停下来欣赏一下。
“我的天,唱得多么美啊!”他说。但是他不得不去做他的工作,所以
只好把这鸟儿忘掉。不过第二天晚上,这鸟儿又唱起来了。渔夫听到歌声
的时候,不禁又同样地说:“我的天,唱得多么美啊!”
世界各国的旅行家都到这位皇帝的首都来,欣赏这座皇城、宫殿和花
园。不过当他们听到夜莺歌唱的时候,他们都说:“这是最美的东西!”
这些旅行家回到本国以后,就谈论着这件事情。于是许多学者写了大
量关于皇城、宫殿和花园的书籍,那些会写诗的人还写了许多最美丽的诗
篇,歌颂这只住在树林里的夜莺。
这些书流行到全世界。有几本居然流行到皇帝手里。他坐在他的金椅
子上,读了又读,每一秒钟点一次头,因为那些关于皇城、宫殿和花园的
细致的描写使他读起来感到非常舒服。“不过夜莺是这一切东西中最美的东
西。”这句话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皇帝说,“夜莺!我完全不知道有这只夜莺!我
的帝国里有这只鸟儿吗?而且它居然就在我的花园里面?我从来没有听到
过这回事儿!这件事情我只能在书本上读到!”
于是他把他的侍臣召进来。这是一位高贵的人物。任何比他渺小一点
儿的人,只要敢于跟他讲话或者问他一件什么事情,他一向只是简单地回
答一声:“呸!”——这个字眼是任何意义也没有的。
“据说这儿有一只叫夜莺的奇异的鸟儿啦!”皇帝说,“人们都说它是我
的伟大帝国里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呢?”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的名字,”侍臣说,“从来没有人把它进贡到宫里
来!”
“我命令:今晚必须把它弄来,在我面前唱唱歌,”皇帝说,“全世界都
知道我有什么好东西,而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的名字,”侍臣说,“我得去找找它!我得去找找
它!”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找它呢?这位侍臣在台阶上走上走下,在大厅和长
廊里跑来跑去,但是他所遇到的人都说没有听到过有什么夜莺。这位侍臣
只好跑回到皇帝那儿去,说这一定是写书的人捏造的一个神话。
“陛下请不要相信书上所写的东西。这些东西大都是无稽之谈——也就
是所谓‘胡说八道’罢了。”
“不过我读过的那本书,”皇帝说,“是日本国的那位威武的皇帝送来
的,因此它绝不能是捏造的。我要听听夜莺歌唱!今晚必须把它弄到这儿
来!我下圣旨叫它来!如果它今晚来不了,宫里所有的人,一吃完晚饭就
要在肚皮上结结实实地挨几下!”
“钦佩 [1] !”侍臣说。于是他又在台阶上走上走下,在大厅和长廊里跑
来跑去。宫里有一半的人在跟着他乱跑,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在肚皮上挨
揍。
于是他们便开始一种大规模的调查工作,调查这只奇异的夜莺——这
只除了宫廷的人以外,大家全都知道的夜莺。
最后他们在厨房里碰见一个穷苦的小女孩,她说:“哎呀,老天爷,原
来你们要找夜莺!我跟它再熟悉不过,它唱得很好听。每天晚上大家准许
我把桌上剩下的一点儿饭粒带回家去,送给我可怜的生病的母亲——她住
在海岸旁边。当我在回家的路上走得疲倦了的时候,我就在树林里休息一
会儿,那时我就听到夜莺唱歌。这时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觉得好像我
的母亲在吻我似的!”
“小丫头!”侍臣说,“我将设法在厨房里为你弄一个固定的职位,还要
使你得到看皇上吃饭的特权。但是你得把我们带到夜莺那儿去,因为它今
晚得在皇上面前表演一下。”
这样,他们就一齐走到夜莺经常唱歌的那个树林里去。宫里一半的人
都出动了。当他们正在走的时候,一头母牛开始叫起来。
“呀!”一位年轻的贵族说,“现在我们可找到它了!这么一个小的动
物,它的声音可是特别洪亮!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声音。”
“错了,这是牛叫!”厨房的小女用人说,“我们离那块地方还远着
呢。”
接着,沼泽里的青蛙叫起来了。
中国的宫廷祭司说:“现在我算是听到它了——它听起来像庙里的小小
钟声。”
“错了,这是青蛙的叫声!”厨房的小女用人说,“不过,我想很快我们
就可以听到夜莺歌唱了。”
于是夜莺开始唱起来。
“这才是呢!”小女用人说,“听啊,听啊!它就栖在那儿。”
她指着树枝上一只小小的灰色鸟儿。
“这个可能吗?”侍臣说,“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它是那么一副样儿!你们
看它是多么平凡啊!这一定是因为它看到有这么多的官员在旁,吓得失去
了光彩的缘故。”
“小小的夜莺!”厨房的小女用人高声地喊,“我们仁慈的皇上希望你到
他面前去唱唱歌呢。”
“我非常高兴!”夜莺说,于是它唱出动听的歌来。
“这声音像玻璃钟响!”侍臣说,“你们看,它的小歌喉唱得多么好!说
来也稀奇,我们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它。这鸟儿到宫里去一定会逗得大家
喜欢!”
“还要我再在皇上面前唱一次吗?”夜莺问,因为它以为皇帝在场。
“我的绝顶好的小夜莺啊!”侍臣说,“我感到非常荣幸,命令你到宫里
去参加一个晚会。你得用你美妙的歌喉去娱乐圣朝的皇上。”
“我的歌只有在绿色的树林里才唱得最好!”夜莺说。不过,当它听说
皇帝希望见它的时候,它还是去了。
宫殿被装饰得焕然一新。瓷砖砌的墙和铺的地,在无数金灯的光中闪
闪发亮。那些挂着银铃的、最美丽的花朵,现在都被搬到走廊上来了。走
廊里有许多人跑来跑去,卷起一阵微风,使所有的银铃都叮当叮当地响起
来,弄得人们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
在皇帝坐着的大殿中央,人们竖起了一根金制的栖柱,好使夜莺能栖
在上面。整个宫廷的人都来了,厨房里的那个小女用人也得到许可站在门
后侍候——因为她现在得到了一个真正“厨仆”的称号。大家都穿上了最好
的衣服。大家都望着这只灰色的小鸟:皇帝在对它点头。
于是这夜莺唱了——唱得那么美妙,连皇帝都流出眼泪来,一直流到
脸上。当夜莺唱得更美妙的时候,它的歌声就打动了皇帝的心弦。皇帝显
得那么高兴,他甚至还下了一道命令,叫把他的金拖鞋挂在这只鸟儿的脖
颈上。不过夜莺谢绝了,说它所得到的报酬已经够多了。
“我看到了皇上眼里的泪珠——这对于我说来是最宝贵的东西。皇上的
眼泪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上帝知道,我得到的报酬已经不少了!”于是它用
甜蜜幸福的声音又唱了一次。
“这种逗人爱的撒娇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在场的一些宫女说。当人
们跟她们讲话的时候,她们自己就故意把水倒到嘴里,弄出咯咯的响声
来:她们以为她们也是夜莺。小厮和丫鬟们也发表意见,说他们也很满意
——这种评语是不简单的,因为他们是最不容易得到满足的一些人物。一
句话:夜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夜莺现在要在宫里住下来,要有它自己的笼子了——它现在只有白天
出去两次和夜间出去一次散步的自由。每次总有十二个仆人跟着。他们牵
着系在它腿上的一根丝线——而且他们老是拉得很紧。像这样的出游并不
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整个京城里的人都在谈论着这只奇异的鸟儿,当两个人遇见的时候,
一个只需说“夜”,另一个就接着说“莺” [2] 。于是他们就互相叹一口气,彼
此心照不宣。有十一个做小贩的孩子都起了“夜莺”这个名字,不过他们谁
也唱不出一个调子来。
有一天皇帝收到了一个大包裹,上面写着“夜莺”两个字。
“这又是一本关于我们这只名鸟的书!”皇帝说。
不过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装在盒子里的工艺品——一只人造的
夜莺。它跟天生的夜莺一模一样,不过它全身装满了钻石、红玉和青玉。
这只人造的鸟儿,只要它的发条上好,就能唱出一曲那只真夜莺所唱的
歌;它的尾巴上上下下地动着,射出金色和银色的光来。它的脖颈上挂有
一根小丝带,上面写道:“日本国皇帝的夜莺,比起中国皇帝的夜莺来,自
然稍逊一筹。”
“它真是好看!”大家都说。送来这只人造夜莺的那人马上就获得了一
个称号:皇家首席夜莺使者。
“现在让它们在一起唱吧,那将是多么好听的双重奏啊!”
这样,它们就得在一起唱了,不过这个办法却行不通,因为那只真正
的夜莺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随意唱,而这只人造的鸟儿只能唱“华尔兹舞
曲”那个老调。
现在这只人造的鸟儿只好单独唱了。它所获得的成功,比得上那只真
正的夜莺;此外,它的外表却是漂亮得多——它闪耀得如同金手钏和领
扣。
它把同样的调子唱了三十三次,而且还不觉得疲倦。大家都愿意继续
听下去,不过皇帝说那只活的夜莺也应该唱点儿什么东西才好——可是它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谁也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飞出了窗子,回到它的青翠的
树林里面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皇帝说。
所有的朝臣们都咒骂那只夜莺,说它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们总算是有了一只最好的鸟了。”他们说。
因此那只人造的鸟儿又得唱起来了。他们把那个同样的曲调又听了第
三十四次。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记不住它,因为这是一个很难的曲调。乐
师把这只鸟儿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他很肯定地说,它比那只真的夜莺要好
得多!不仅就它的羽毛和许多钻石来说,即使就它的内部来说,也是如
此。
他还说:“淑女和绅士们,特别是皇上陛下,你们各位要知道,你们永
远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莺会唱出什么歌来;然而在这只人造夜莺的身体
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调,它就唱什么曲调!你可以把它
拆开,可以看出它的内部活动:它的‘华尔兹舞曲’是从什么地方起,到什
么地方止,会有什么别的曲调接上来。”
“这正是我们的要求。”大家都说。
于是乐师就被批准下星期天把这只夜莺公开展览,让民众看一下。皇
帝说,老百姓也应该听听它的歌。他们后来也就听到了,也感到非常满
意,愉快的程度正好像他们喝过了茶一样——因为喝茶是中国人的习惯。
他们都说:“哎!”同时举起食指,点点头。可是听到过真正的夜莺唱歌的
那个渔夫说:“它唱得倒也不坏,很像一只真鸟儿,不过它似乎总缺少了一
种什么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夜莺从这土地和帝国被放逐出去了。
那只人造夜莺在皇帝床边的一块丝垫子上占了一个位置。它所得到的
一切礼品——金子和宝石——都被陈列在它的周围。在称号方面,它已经
被封为“高贵皇家夜间歌手”了。在等级上说来,它已经被提升到“左边第
一”的位置,因为皇帝认为心房所在的左边是最重要的一边——即使是一个
皇帝,他的心也是偏左的。乐师写了一部二十五卷关于这只人造鸟儿的
书:这是一部学问渊博、篇幅很长、用那些最难懂的中国字写的一部书。
大臣们说,他们都读过这部书,而且还懂得它的内容,因为他们都怕被认
为是蠢材而在肚皮上挨揍。
整整一年过去了。皇帝、朝臣们以及其他的中国人都记得这只人造鸟
儿所唱的歌中的每一个调儿。不过正因为现在大家都学会了,大家就更喜
欢这只鸟儿了——大家现在可以跟它一起唱。街上的孩子们唱:吱——吱
——吱——格碌——格碌!皇帝自己也唱起来——是的,这真是可爱得
很!
不过一天晚上,当这只人造鸟儿在唱得最好的时候,当皇帝正躺在床
上静听的时候,这只鸟儿的身体里面忽然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来。有一
件什么东西断了,“嘘——”突然,所有的轮子都狂转起来,于是歌声就停
止了。
皇帝立即跳下床,命令把他的御医召进来。不过医生又能有什么办法
呢?于是大家又去请一个钟表匠来。经过一番磋商和考察以后,他总算把
这只鸟儿勉强修好了,不过他说,这只鸟儿今后必须仔细保护,因为它里
面的齿轮已经用坏了,要配上新的而又能奏出音乐,是一件困难的工作。
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这只鸟儿只能一年唱一次,而这还要算是用得很
过火呢!不过乐师做了一个短短的演说——里面全是些难懂的字眼——他
说这鸟儿是跟从前一样的好,因此当然是跟从前一样的好……
五个年头过去了。一件真正悲哀的事情终于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国
家的人都很喜欢他们的皇帝,而他现在却病了,同时据说他不能久留于人
世。新的皇帝已经选好了。老百姓都跑到街上来,向侍臣探问他们的老皇
帝的病情。
“呸!”他摇摇头说。
皇帝躺在他华丽的大床上,冷冰冰的,面色惨白。整个宫廷的人都以
为他死了,每个人都跑到新皇帝那儿去致敬。男仆人都跑出来谈论这件
事,丫鬟们开始准备盛大的咖啡会 [3] 来。所有的地方,在大厅和走廊里,
都铺上了布,使得脚步声不至于响起来,所以这儿现在是很静寂,非常的
静寂。可是皇帝还没有死,他僵直地、惨白地躺在华丽的床上——床上悬
挂着天鹅绒的帷幔,帷幔上缀着厚厚的金丝穗子。顶上面的窗子是开着
的,月亮照在皇帝和那只人造鸟儿身上。
这位可怜的皇帝几乎不能够呼吸了。他的胸口上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
压着。他睁开眼睛,看到死神坐在他的胸口上,并且还戴上了他的金王
冠,一只手拿着皇帝的宝剑,另一只手拿着他的华贵的令旗。四周有许多
奇形怪状的脑袋从天鹅绒帷幔的褶纹里偷偷地伸出来,有的很丑,有的温
和可爱。这些东西都代表皇帝所做过的好事和坏事。现在死神既然坐在他
的心坎上,这些奇形怪状的脑袋就特地伸出来看他。
“你记得这件事吗?”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低语着,“你记得那件事
吗?”它们告诉他许多事情,弄得他的前额冒出了许多汗珠。
“我不知道这件事!”皇帝说,“快把音乐奏起来!快把音乐奏起来!快
把大鼓敲起来!”他叫出声来,“好叫我听不到他们讲的这些事情呀!”
然而它们还是不停地在讲。死神对它们所讲的话点点头——像中国人
那样点法。
“把音乐奏起来呀!把音乐奏起来呀!”皇帝叫起来,“你这只贵重的小
金鸟儿,唱吧,唱吧!我曾送给你贵重的金礼品;我曾经亲自把我的金拖
鞋挂在你的脖颈上——现在请唱呀,唱呀!”
可是这只鸟儿站着动也不动一下,因为没有谁来替它上好发条,而它
不上好发条就唱不出歌来。不过死神继续用他空洞的大眼睛盯着这位皇
帝。四周是静寂的,可怕的静寂。
这时,正在这时候,窗子那儿有一个最美丽的歌声唱起来了。这就是
那只小小的、活的夜莺,它栖在外面的一根树枝上,它听到皇帝可悲的境
况,它现在特地来对他唱点儿安慰和希望的歌。当它在唱的时候,那些幽
灵的面孔就渐渐变得淡了,同时在皇帝孱弱的肢体里,血也开始流动得活
跃起来。甚至死神自己也开始听起歌来,而且还说:“唱吧,小小的夜莺,
请唱下去吧!”
“不过,你愿意给我那把美丽的金剑吗?你愿意给我那面华贵的令旗
吗?你愿意给我那顶皇帝的王冠吗?”
死神把这些宝贵的东西都交了出来,以换取一支歌。于是夜莺不停地
唱下去。它歌唱那安静的教堂墓地——那儿生长着白色的玫瑰花,那儿接
骨木树发出甜蜜的香气,那儿新草染上了未亡人的眼泪。死神这时就眷恋
地思念起自己的花园来,于是他就变成一股寒冷的白雾,在窗口消逝了。
“多谢你!多谢你!”皇帝说,“你这只神圣的小鸟!我现在懂得你了。
我把你从我的土地和帝国赶出去,而你却用歌声把那些邪恶的面孔从我的
床边驱走,也把死神从我的心中去掉。我将用什么东西来报答你呢?”
“您已经报答我了!”夜莺说,“当我第一次唱的时候,我从您的眼里得
到了您的泪珠——我将永远忘记不了这件事。每一滴眼泪是一颗珠宝——
它可以使得一个歌者心花开放。不过现在请您睡吧,请您保养精神,变得
健康起来吧,我将再为您唱一支歌。”
于是它唱起来——于是皇帝就甜蜜地睡着了。啊,这一觉是多么温
和,多么愉快啊!
当他醒来,感到神志清新、体力恢复了的时候,太阳从窗子里射进
来,照在他的身上。他的侍从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他们以为他死了。但是
夜莺仍然立在他的身边,唱着歌。
“请你永远跟我住在一起吧,”皇帝说,“你喜欢怎样唱就怎样唱。我将
把那只人造鸟儿撕成一千块碎片。”
“请不要这样做吧,”夜莺说,“它已经尽了它最大的努力。让它仍然留
在您的身边吧。我不能在宫里筑一个巢住下来;不过,当我想到要来的时
候,就请您让我来吧。我将在黄昏的时候栖在窗外的树枝上,为您唱支什
么歌,叫您快乐,也叫您深思。我将歌唱那些幸福的人和那些受难的人。
我将歌唱隐藏在您周围的善和恶。您的小小的歌鸟现在要远行了,它要飞
到那个穷苦的渔夫身旁去,飞到农民的屋顶上去,飞到住得离您和您的宫
廷很远的每个人身边去。比起您的王冠来,我更爱您的心。然而王冠却也
有它神圣的一面。我将会再来,为您唱歌——不过我要求您答应我一件
事。”
“什么事都成!”皇帝说。他亲自穿上他的朝服站着,同时把他那把沉
重的金剑按在心上。
“我要求您一件事: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您有一只会把什么事情都
讲给您听的小鸟。只有这样,一切才会美好。”
于是夜莺就飞走了。
侍从们都进来瞧瞧他们死去了的皇帝——是的,他们都站在那儿,而
皇帝却说:“早安!”
(1843)
注解:
[1] 这是安徒生引用的一个中国字的译音,原文是Jsing-Pe!
[2] “夜莺”在丹麦语中是Nattergal。作者在这儿似乎故意开了一个文字玩笑,因为这个字如果
拆开,头一半成为nattier(夜——复数),则下一半“莺”就成gal,而gal这个字在丹麦语中却是“发
疯”的意思。
[3] 请朋友喝咖啡谈天是北欧的一种社交习惯,中国没有这样的习惯。
各得其所
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
在树林后面的一个大湖旁边,有一座古老的宅邸。它的周围有一道很
深的壕沟,里面长着许多芦苇和草。在通向入口的那座桥边,长着一棵古
老的柳树,它的枝子垂向这些芦苇。
从空巷里传来一阵号角声和马蹄声;一个牧鹅姑娘趁着一群猎人奔驰
过来以前,就赶快把她的一群鹅从桥边赶走。猎人飞快地跑过来了。她只
好急忙爬到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免得被他们踩倒。她仍然是个孩子,身材
很瘦削,但是她面上有一种和蔼的表情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位老爷没有
注意到这点。当他飞驰过去的时候,他把鞭子掉过来,恶作剧地用鞭子的
把手朝这女孩子的胸脯一推,弄得她仰着滚下去了。
“各得其所!”他大声说,“请你滚到泥巴里去吧!”
他哄笑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很好笑,所以和他一道的人也都笑起来。
全体人马都大肆叫号,连猎犬也咬起来。这真是所谓:“富鸟飞来声音
大!” [1]
只有上帝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富有。
这个可怜的牧鹅女在落下去的时候,伸手乱抓,结果抓住了柳树的一
根垂枝,这样她就悬在泥沼上面。老爷和他的猎犬马上就走进大门不见
了。这时她就想法再爬上来,但是枝子忽然在顶上断了;要不是上面有一
只强壮的手抓住了她,她就要落到芦苇里去了。这人是一个流浪的小贩,
他从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件事情,所以他现在就急忙赶过来帮助她。
“各得其所!”他模拟那位老爷的口吻开玩笑地说。于是他就把小姑娘
拉到干地上来。他倒很想把那根断了的枝子接上,但是“各得其所”不是在
任何场合下都可以做得到的!因此他就把这枝子插到柔软的土里。“假如你
能够的话,生长吧,一直长到你可以成为那个公馆里的人们的一管笛子!”
他倒希望这位老爷和他的一家人挨一次痛打呢。他走进这个公馆里
去,但并不是走进客厅,因为他太微贱了!他走进仆人住的地方去。他们
翻了翻他的货品,争论了一番价钱。但是从上房的酒席桌上,飘来一阵喧
噪和尖叫声——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唱歌;比这更好的东西他们就不会了。
笑声和犬吠声、大吃大喝声,混作一团。普通酒和强烈的啤酒在酒罐和玻
璃杯里冒着泡,狗子跟主人坐在一起吃喝。有的狗子用耳朵把鼻子擦干净
以后,还得到少爷们的亲吻。
他们请这小贩带着他的货品走上来,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要开他的玩
笑。酒已经入了他们的肚肠,理智已经飞走了。他们把啤酒倒进袜子里,
请这小贩跟他们一起喝,但是必须喝得快!这办法既巧妙,而又能逗人发
笑。于是他们把牲口、农奴和农庄都拿出来作为赌注,有的赢,有的输
了。
“各得其所!”小贩在走出了这个他所谓的“罪恶的渊薮”的时候说,“我
的处‘所’是宽广的大路,我在那家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在。”
牧鹅的小姑娘从田野的篱笆那儿对他点头。
许多天过去了,许多星期过去了。小贩插在壕沟旁边的那根折断了的
杨柳枝,显然还是新鲜和翠绿的,它甚至还冒出了嫩芽。
牧鹅的小姑娘知道这根枝子现在生了根,所以她感到非常愉快,因为
她觉得这棵树是她的树。
这棵树在生长。但是公馆里的一切,在喝酒和赌博中很快地就搞光了
——因为这两件东西像轮子一样,任何人在上面是站不稳的。
六个年头还没有过完,老爷拿着袋子和手杖,作为一个穷人走出了这
个公馆。公馆被一个富有的小贩买去了,他就是曾经在这儿被戏弄和讥笑
过的那个人——那个要从袜子里喝啤酒的人。但是诚实和勤俭带来兴盛,
现在这个小贩成了公馆的主人。不过从这时起,打纸牌的这种赌博就不许
在这儿再玩了。
“这是很坏的消遣,”他说,“当魔鬼第一次看到《圣经》的时候,他就
想放一本坏书来抵消它,于是他就发明了纸牌戏!”
这位新主人娶了一个太太,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牧鹅的女郎。她一
直是很忠诚、虔敬和善良的。她穿上新衣服非常漂亮,好像她天生就是一
个贵妇人似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是的,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事情是如此,而且最重要的一部分还在后面。
住在这座古老的宅邸里是很幸福的。母亲管家里的事,父亲管外面的
事,幸福好像是从泉水里涌出来的。凡是幸运的地方,就经常有幸运来
临。这座老房子被打扫和油漆得一新;壕沟也清除了,果木树也种起来
了。一切都显得温暖而愉快。地板擦得很亮,像一个棋盘。在漫长的冬夜
里,女主人同她的女用人坐在堂屋里织羊毛或纺线。星期天的晚上,司法
官——那个小贩成了司法官,虽然他现在已经很老了——就读一段《圣
经》。孩子们——因为他们生了孩子——都长大了,而且受到了很好的教
育,虽然像在别的家庭里一样,他们的能力各有不同。
公馆门外的那根柳树枝,已经长成一棵美丽的树,它自由自在地立在
那儿,还没有被剪过枝。“这是我们的家族树!”这对老夫妇说,这树应该
得到光荣和尊敬——他们这样告诉他们的孩子,包括那些头脑不太聪明的
孩子。
一百年过去了。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湖已经变成了一块沼地,那座老宅邸也不见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水潭,两边立着一些残垣断壁。这就是那条壕沟
的遗址。这儿还立着一株壮丽的老垂柳,它就是那株老家族树。这似乎是
说明,一棵树如果你不去管它,它会变得多么美丽。当然,它的主干从根
到顶都裂开了,风暴也把它打得略微弯了一点儿。虽然如此,它仍然立得
很坚定,而且在每一个裂口里——风和雨送了些泥土进去——还长出了草
和花;尤其是在顶上大枝丫分叉的地方,许多覆盆子和繁缕形成一个悬空
的花园。这儿甚至还长出了几棵山梨树,它们苗条地立在这株老柳树的身
上。当风儿把青浮草吹到水潭的一个角落里去了的时候,老柳树的影子就
在阴森的水上出现。一条小径从这树的近旁一直伸到田野。
在树林附近的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山上,有一座新房子,既宽大,又华
丽,窗玻璃是那么透明,人们可能以为它完全没有镶玻璃。大门前面的宽
大台阶很像玫瑰花和宽叶植物所形成的一个花亭。草坪是那么碧绿,好像
每一片叶子早晚都被冲洗过了一番似的。厅堂里悬着华贵的绘画。套着锦
缎和天鹅绒的椅子和沙发,简直像自己能够走动似的。此外还有光亮的大
理石桌子,烫金的皮装的书籍。是的,这儿住着的是富有的人;这儿住着
的是贵族——男爵。
这儿一切东西都配得很调和,这儿的格言是:“各得其所!”因此从前
在那座老房子里光荣地、排场地挂着的一些绘画,现在统统都在通到仆人
住处的走廊上挂着。它们现在成了废物——特别是那两幅老画像:一幅是
一位穿粉红上衣和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绅士,另一幅是一位太太——她的
向上梳的头发也扑了粉,她的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花。他们两人四周围着
一圈柳树枝所编成的花环。这两张画上布满了圆洞,因为小男爵们常常把
这两位老人当作他们射箭的靶子。这两位老人就是司法官和他的夫人——
这个家族的始祖。
“但是他们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家族!”一位小男爵说,“他是一个小贩,
而她是一个牧鹅的丫头。他们一点儿也不像爸爸和妈妈。”
这两张画成为没有价值的废物。因此,正如人们所说的,它们“各得其
所”!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来到通向仆人宿舍的走廊里了。
牧师的儿子是这个公馆里的家庭教师。有一天,他和小男爵们,以及
他们受了坚信礼不久的姐姐到外面去散步。他们在小径上向那棵老柳树后
面走来;当他们正在走的时候,这位小姐就用田里的小花扎了一个花
束。“各得其所”,所以这些花儿也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整体。在这同时,她
倾听着大家的高谈阔论。她喜欢听牧师的儿子谈起大自然的威力,谈起历
史上伟大的男子和女人。她有健康愉快的个性、高尚的思想和灵魂,还有
一颗喜爱上帝所创造的一切事物的心。
他们在老柳树旁边停下来。最小的那位男爵很希望有一管笛子,因为
他从前也有过一管用柳树枝雕的笛子。牧师的儿子便折下一根枝子。
“啊,请不要这样做吧!”那位年轻的女男爵说。然而这已经做了。“这
是我们的一棵有名的老树,我非常心疼它!他们在家里常常因此笑我,但
是我不管!这棵树有一个来历!”
于是她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这树的事情全讲出来:关于那个老宅邸的
事情,以及那个小贩和那个牧鹅姑娘怎样在这地方第一次遇见,后来他们
又怎样成为这个有名的家族和这个女男爵的始祖的事情。
“这两个善良的老人,他们不愿意成为贵族!”她说,“他们遵守着‘各
得其所’的格言;因此他们就觉得,假如他们用钱买来一个爵位,那就与他
们的地位不相称了。只有他们的儿子——我们的祖父——才正式成为一位
男爵。据说他是一位非常有学问的人,他常常跟王子和公主们来往,还常
常参加他们的宴会。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他。但是,我不知道为什
么,最初的那对老人对我的心有某种吸引力。那个老房子里的生活一定是
这样的安静和庄严:主妇和女仆们一起坐着纺纱,老主人高声朗诵着《圣
经》。”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通情理的人!”牧师的儿子说。
到这儿,他们的谈话就自然接触到贵族和市民了。牧师的儿子几乎不
太像市民阶层的人,因为当他谈起关于贵族的事情时,他是那么内行。他
说:“一个人作为一个有名望的家庭的一员是一桩幸运!同样,一个人血统
里有一种鼓舞他向上的动力,也是一桩幸运。一个人有一个族名作为走进
上流社会的桥梁,是一桩美事。贵族是高贵的意思。它是一块金币,上面
刻着它的价值。我们这个时代的调子——许多诗人也自然随声附和——
是:一切高贵的东西总是愚蠢和没有价值的;至于穷人,他们越不行,他
们就越聪明。不过这不是我的见解,因为我认为这种看法完全是错误的,
虚伪的。在上流阶级里面,人们可以发现许多美丽和感动人的特点。我的
母亲告诉过我一个例子,而且我还可以举出许多别的来。她到城里去拜访
一个贵族家庭。我想,我的祖母曾经当过那家主妇的乳母。我的母亲有一
天跟那位高贵的老爷坐在一个房间里。他看见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蹒跚地
走进屋子里来。她是每个星期天都来的,而且一来就带走几个银毫。‘这是
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老爷说,‘她走路真不容易。’在我的母亲懂得他的意
思以前,他就走出了房门,跑下楼梯,亲自走到那个穷苦的老太婆身边
去,免得她为了取几个银毫而要走艰难的路。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
但是,像《圣经》上所写的寡妇的一文钱 [2] 一样,它在人心的深处,在人
类的天性中引起一个回音。诗人就应该把这类事情指出来,歌颂它,特别
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因为这会发生好的作用,会说服人心。不过有的人,
因为有高贵的血统,同时出身于望族,常常像阿拉伯的马一样,喜欢跷起
前腿在大街上嘶鸣。只要有一个普通人来过,他就在房间里说:‘平民曾经
到过此地!’这说明贵族在腐化,变成了一个贵族的假面具,一个德斯比斯
[3] 所创造的那种面具。人们讥笑这种人,把他当成讽刺的对象。”
这就是牧师的儿子的一番议论。它的确未免太长了一点儿,但在这期
间,那管笛子却雕成了。
公馆里有一大批客人,他们都是从附近地区和京城里来的。有些女士
穿得很入时,有的不入时。大客厅里挤满了人。附近地区的一些牧师都是
恭而敬之挤在一个角落里——这使人觉得好像要举行一个葬礼似的。但是
这却是一个欢乐的场合,只不过欢乐还没有开始罢了。
这儿应该有一个盛大的音乐会才好。因此一位小男爵就把他的柳树笛
子取出来,不过他吹不出声音来,他的爸爸也吹不出,所以它成了一个废
物。
这儿现在有了音乐,也有了歌唱,它们都使演唱者本人感到最愉快,
当然这也不坏!
“你也是一个音乐家吗?”一位漂亮绅士——他只不过是他父母的儿子
——说,“你吹奏这管笛子,而且你还亲手把它雕出来。这简直是天才,而
天才坐在光荣的席位上,统治着一切。啊,天哪!我是在跟着时代走——
每个人非这样不可。啊,请你用这小小的乐器来迷住我们一下吧,好不
好?”
于是他就把用水池旁的那根柳树枝雕成的笛子交给牧师的儿子。他同
时大声说,这位家庭教师将要用这乐器对大家作一个独奏。
现在他们要开他的玩笑,这是很清楚的了。因此这位家庭教师就不吹
了,虽然他可以吹得很好。但是他们却坚持要他吹,弄得他最后只好拿起
笛子,凑到嘴上。
这真是一管奇妙的笛子!它发出一个怪声音,比蒸汽机所发出的汽笛
声还要粗。它在院子上空,在花园和森林里盘旋,远远地飘到田野上去。
跟这音调同时,吹来了一阵呼啸的狂风,它呼啸着说:“各得其所!”于是
爸爸就好像被风在吹动似的,飞出了大厅,落在牧人的房间里去了;而牧
人也飞起来,但是没有飞进那个大厅里去,因为他不能去——嗨,他却飞
到仆人的宿舍里去,飞到那些穿着丝袜子、大摇大摆地走着路的、漂亮的
侍从中间去。这些骄傲的仆人被弄得目瞪口呆,想道:这么一个下贱的人
物居然敢跟他们一道坐上桌子。
但是在大厅里,年轻的女男爵飞到了桌子的首席上去。她是有资格坐
在这儿的。牧师的儿子坐在她的旁边。他们两人这样坐着,好像他们是一
对新婚夫妇似的。只有一位老伯爵——他属于这国家的一个最老的家族
——仍然坐在他尊贵的位子上没有动;因为这管笛子是很公正的,人也应
该是这样。那位幽默的漂亮绅士——他只不过是他父亲的儿子——这次吹
笛的煽动人,倒栽葱地飞进一个鸡屋里去了,但他并不是孤独地一个人在
那儿。
在附近一带十多里地以内,大家都听到了笛声和这些奇怪的事情。一
个富有商人的全家,坐在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里,被吹出了车厢,连在车
后都找不到一块地方站着。两个有钱的农夫,他们在我们这个时代长得比
他们田里的麦子还高,却被吹到泥巴沟里去了。这是一管危险的笛子!很
幸运的是,它在发出第一个调子后就裂开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它
就又被放进衣袋里去了:“各得其所!”
随后的一天,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因此我们就有了“笛子入袋”这个
成语。每件东西都回到它原来的位子上。只有那个小贩和牧鹅女的画像挂
到大客厅里来了。它们是被吹到那儿的墙上去的。正如一位真正的鉴赏家
说过的一样,它们是由一位名家画出来的,所以它们现在挂在它们应该挂
的地方。人们从前不知道它们有什么价值,而人们又怎么会知道呢?现在
它们悬在光荣的位置上:“各得其所!”事情就是这样!永恒的真理是很长
的——比这个故事要长得多。
(1853)
注解:
[1] 这是丹麦的一句古老的谚语。原文是:Rjge Fugl kommer susende!意译是:“富人出行,
声势浩大!”
[2] 即钱少而可贵的意思,原出《圣经·新约·马可福音》:“耶稣对银库坐着,看众人怎样投
钱入库。有好些财主,往里投了若干的钱。有一个穷寡妇来,往里投了两个小钱,就是一个大钱。
耶稣叫门徒来,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穷寡妇投入库里的,比众人所投的更多。因为他们都是自
己有余,拿出来投在里头。但这寡妇是自己不足,把她一切养生的都投上了。”
[3] 德斯比斯(Thespis)是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一个戏剧家,悲剧的创始者。
完全是真的
“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母鸡说。她讲这话的地方不是城里发生这
个故事的那个区域。“那是鸡屋里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今夜不敢一个人睡
觉了!真是幸运,我们今晚大伙儿都栖在一根栖木上!”于是她讲了一个故
事,弄得别的母鸡羽毛根根竖起,而公鸡的冠却垂下来了。这完全是真
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事情是发生在城里另一区的鸡屋里面。太
阳落下了,所有的母鸡都飞上栖木。有一只母鸡,羽毛很白,腿很短;她
总是按规定的数目下蛋。从各方面说,她都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当她
飞到栖木上去的时候,她用嘴啄了自己几下,弄得有一根小羽毛落下来
了。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我越把自己啄得厉害,我就越漂亮!”她说
这话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因为她是母鸡中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物,虽然我刚
才说过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鸡。不久她就睡着了。
周围是一片漆黑。母鸡跟母鸡站在一边,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只母鸡却
睡不着。她在静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安
静地活下去,就非得如此做不可。不过她禁不住要把她所听到的事情告诉
她的邻居:“你听到过刚才的话吗?我不愿意把名字指出来。不过有一只母
鸡,她为了要好看,啄掉自己的羽毛。假如我是公鸡的话,我才真要瞧不
起她呢。”
在这些母鸡的上面住着一只猫头鹰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这一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