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 《信報》《教育評論》
2015-02-27 文化的跨境錯解
《信報》《教育評論》(15/02/27)
文化的跨境錯解
春節前本欄兩篇文章,引起一些迴響。不過,迴響者,或者旨在維護學術自由,
或者焦點在於港大副校長的委任。這些都不是筆者的原旨。筆者有興趣討論的,而且
是更加根本的,是各式各樣的推理所得出的結論,是否與現實吻合。近來中央電視台
在播放《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裡面經常提到“實事求是”與鄧小平的名言:“實踐是
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作為打破文革思維的關鍵。看香港的問題,也難以有其他的標
準。
在香港問題上的跨境錯解,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陰謀論所致,即把看得到的鳳毛
麟角,統統盡量往陰謀論的框架裡面塞;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結論一定是反映預設
的陰謀。另一種可能,是沒有注意兩地的文化差異,因此對於事情做出了不符合現實
的判斷;由於基本的假設錯了,推論就一直錯下去,雖則原來並非有敵意。在內地看
香港,在香港看內地,都會有同樣的錯解。
這裡舉幾個有關教育的例子,讀者也許就更加明白何所指。
分配工作與自由擇業
1984 年,訪問了教育經濟學的“教父”Mark Blaug,(當年在《信報月刊》登過訪問
記)。其中提到,他應邀訪問中國。他對大學生的就業問題特別感興趣,曾經有一篇
關於印度大學生失業問題的經典文章。他問傳譯員,中國的大學畢業生是如何找工作
的?傳譯員向他解釋了非常複雜的“分配”過程:每年一度,所有大學的代表、政府各
部門的人事機構代表,集中在北京開會,完成非常細緻的對口分配方案;代表回各自
的單位,落實到每一個畢業生的具體計劃。Mark Blaug 給她弄糊塗了,表示很難想像
如此大的國家,竟然可以如此細緻地計劃每個畢業生的去路。
傳譯員回過頭問他,“那你們也是如何搞‘分配’的?”Blaug 說,“我們沒有分配,是
畢業生各自找工作,用人單位各自聘人”。這次輪到傳譯員給弄糊塗了:“就那麼簡單?
不是會很亂嗎?真是不可思議。”
中國以前有句話:“存在決定意識”。人存在的特定環境與條件,會讓人有某種特定
的思想意識。習慣了畢業生自顧出路的 Mark Blaug,無法明白為什麼需要政府下那麼
大的功夫去為畢業生安排工作;而習慣了“工作分配”的傳譯員,自然也很難明白,成
千上萬的畢業生,如何會一一對應落到成千上萬的工作崗位。
回顧中國,“包分配”(即保證每個人分配到一個職位)的概念,是經過了一個漫長
的過程,才過渡到目前的畢業生自謀職業。開始的時候,“不包分配”是貶詞,“不包分
配,讀來幹嗎?”開放改革,逐漸有了公營機構以外的職位(如“三資”、旅館),才有
畢業生嘗試不要分配。那些職位,因為不是國家分配的,沒有保障,高風險,然而高
收入,但也只有最勇敢的畢業生才敢嘗試。學校也不習慣,開始的時候,離開“分配”
體系的,叫做“不服從分配”,有些地方還要罰款賠償才能放人;意思是“你糟蹋了國家
的培養!”後來,不受分配的比例愈來愈大,於是出現了畢業前的“雙向選擇”,即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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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到學校擺個攤位,與學生自由洽談。一段時間,實行“計劃內”招生來的“包分配”
學生,與“計劃外”招生來的“不包分配”學生,“雙軌”並存。1997,“並軌”,全部學生不
包分配,“包分配”成為歷史。“分配”(assignment)被“就業”(employment)代替了。
即使如此,“分配”的影子仍然若隱若現。近年,畢業生失業成為社會隱憂,政府因
此關心畢業生就業率,院校於是又覺得應該為畢業生找工作。;當然那與人力規劃已
經沒有直接關係。
全面組織與自由互動
從“分配”問題的演化,可以看到幾點。第一、社會現實與社會意識是互為因果的;
有了“分配”的現實,就有“分配”的意識;就會不明白沒有“分配”的世界。第二、社會現
實的變化,促使了社會意識的變化。因為市場經濟的需要,計劃經濟概念的人力規劃
就需要變化,分配的意識就會逐漸消亡。第三、社會現實的變化往往比較快,社會意
識的演化過程卻比較緩慢;到了今天,很多內地的年青人,也許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分
配”;但那是出現勞動力市場幾乎 30 年以後的事。
從以上關於“分配”的例子看,也可以觀察到,中國是一個組織得很全面的國家。作
為一個 13 億人口的大國,政府卻可以調度全國性的例如“分配”如此龐大的運作,這是
外國人無法理解的。用西方“陰謀論”的角度看,這是“控制嚴格”,香港人也會如此看,
因為我們沒有這種現實的經驗。用內地的社會組織的觀念看,像香港這樣的自由互動
的社會就是“雜亂”、“自由主義”、“沒人管”。
換一個角度,用文化差異的視角來觀察,又不一樣。文化視角的基本點,就是人
類社會都會面臨類同的問題,都要發展;但是由於長期隔離,各個社會逐漸發展出一
套自己內部認同的理念、假設、準則與習慣,也就是該社會的社會意識。這樣的意識,
在本社會裡面,大家會覺得行之有效,理所當然,不須存疑。但是同樣的理念、假設、
準則與習慣,從另一個社會意識的視角看,假如不是全面地、溯源地看,就會覺得看
不慣,甚至認為是不應該、不可能、不能忍受的。那就是文化的跨境錯判。內地看香
港,香港看內地,都會有這種情況。因為是在“一國”之內,更容易在“兩制”之間互相錯
解。
一國兩制與跨境錯解
另一個例子。內地的大學,學生宿舍都是按專業、按年級共住的。若干年前,內
地某大學準備效法香港,學生宿舍“混住”。就有原來非常開放的學者,說:“不行的!
一定會出亂子的!”我一直不太明白。最近接觸一所 985 大學,新校區準備文科與理科
的宿舍毗鄰,作為一項改革,說是讓文理學生多點機會接觸。為什麼不乾脆混住呢?
他們說“會很不方便”。回來問問內地來的朋友,才明白,原來假如是物理系的宿舍,
輔導員也是物理系的人員;有什麼指示、措施,都是物理系管的事。假如“混住”,就
變成無法釐清管理關係。在內地的現實看來比較難以改變的事,我們從香港的現實看
來,卻非常簡單,因為我們不生活在內地的現實;而生活在內地現實的朋友,也不容
易明白香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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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例子,是港大學生會競選,其中一個閣的閣員,“被揭發”是共青團員。稍微
了解內地的朋友都知道:內地的高中生,很少不是共青團員的;要是來自不錯的名校,
更不會不是共青團員。那是內地組織學生的常態,何來“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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