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李运强的家门都没能跨进。一路上,我想了很久,我 恨过父亲,那么李运强的妻儿更恨这个杀人犯似乎是可以理解 的。有一种说法是,对于某一种人,唯有死才能解救那一家 人。 我不能对此评判什么。我既不能低估曾经的李运强给家人 造成灾难的程度,又不能因为父亲而过度地褒扬他对重生的执 着与热情。我只能遗憾。 在一次探视中,我把这事的经过与结果写成字条传给了父 亲。父亲没有任何回复,他一定非常难过。 九 判决书总算下来了,判一缓二。一个月后,父亲回来了。 很多村民围观,父亲没有躲避任何人的目光,他微笑着,谦逊 地与人打着招呼,得体,有礼,我知道,他已经跃过了一种心 理的瓶颈,打通了精神上的任督二脉。他摊平了一切的过往, 任踩任嘲,他只是微笑。 两年之后,父亲成了一名炉前工。 清早起床扫马路,给隔壁寡居的王奶奶家担满一缸水。长 期坚持,从未间断。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从来就不会把一个人 看死,人们笃信浪子回头的福报。 李运强后来从看守所转去了监狱,父亲经常去看望他,直 到他出狱。三十年,我回想那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江面上的渡
轮雪落满舱。我在那里见到了濒死的父亲。那一刻,很本能 地,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活着的人。这是触底的生命线。没有 经过最绝望的时刻,也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意的是什 么。三十年,李运强没有等来他妻儿的回头,他抱憾而死。在 他人悲壮而又凄凉的人生里,我和父亲照见了彼此,读懂了人 生的珍贵。他常跟我说,其实在欧阳克死的时候,欧阳锋也死 了,是杨过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啊,杨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间小天使呢?那些在我们的生命中,给予我们新的生机和希 望的人,那些让我们战胜绝望、不再害怕黑夜与寒冷,活成了 别人心中一枚银亮灯盏般的人,他们都是人间天使。即使看清 了生活的全部真相,即使是一路的荆棘与荒凉,人生依然值得 付出所有的热情与爱。
减法 格致 2004年 1 现在,学校与家之间的距离是4公里,由1.5公里乡村土路 和2.5公里火车道组成。6年前,我的学校距家不足30米。它位 于屯子的中心,使每个孩子上学的距离大致上相等。那是一所 小学校,房子比民房大约一倍。一年级在东侧的房间里,二年 级在西侧的房间里,中间的小房间是两位老师的办公室。 上下课是用电铃来呼喊的,不再是一段铁轨挂在树上,然 后由一个老头去敲。这说明我童年的生活环境已被现代文明浸 染,电线已同我的幼年生活扭结在一起。有电就有灯,有了 灯,我们的教室就不会太昏暗。我基本上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开始读书识字的。 我认真观察过那个房檐下的电铃,在它静止的时候,在它 大叫的时候。它接近一个乐器。一个手掌大的圆面,一个小铁 锤。铁锤敲击它的侧面而不是正面。按下电钮,小锤就以肉眼 无法追赶的速度开始原地踏步。每一步都踏响了,每一个响声 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后面的声响扑倒了。它们一个连着一个, 扭成一团,连成一片。其实,它的原理同树枝上挂一块铁,再 用铁锤去敲是一样的,只是人力拉大了声音间的距离,给了每
一个声音伸展和生长的空间。电铃的声音是那些独立、悠长的 声音的有序码放,电使之方向一致,大小相等。金属的悠长的 余音在这里是多余的,像懒洋洋的哈欠,它被修剪掉了。电将 散落的、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懒散又悠长的声音很好地组织了起 来、管理了起来,电说,向右看齐,齐步——跑! 我在明亮的教室里,在切去尾音的规范的电铃声里开始了 读书时代。我的同学有27名。二年级读完的时候,我们就从这 所离家很近的学校毕业了。三年级要到距家750米的小学接着 读。学校在两个自然屯子的中间,这两个自然屯是一个行政大 队,相距1.5公里。学校把1.5公里从中间断开,形成两个750米 的上学之路。两个屯子的孩子相向而行,各自走过750米,然后 在一个操场里混合。但据我们目测和步测,学校距另一个屯子 要近至少200米。学校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1500米的中 心点不难找到,那么,这200米的误差是有意的。据我分析,这 与我父亲有关。两个屯子合成一个行政大队,父亲是大队书 记,也就是那里的最高行政长官。最高行政长官完全可以决定 小学校的位置,也可以决定学校离自己的孩子是远还是近。最 后,父亲使新建的学校离自己的孩子远了200米。原因有二: 一、另一个屯子大,孩子多。二、大队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来 自那个村子,他们对父亲有敌意,敌视的原因仅仅是父亲的姓 氏。父亲小心谨慎,力争不给他们留出攻击自己的余地。于 是,我向前多走的200米,就是父亲在权力上有意后退的距离。 走过这条暗藏着政治的上学之路,我开始了三年级。我的 同学有25名。有两名男生没有升入三年级,没有走上这条比另
一侧远200米的上学之路。他们是因为严重的智障,与远出的 200米无关。一个叫海,生得眉目清秀,头发还是非洲人似的小 卷。他经过了两年学习,掌握了1+2=3,但2+1等于多少,他有 时算对,有时算错,至于3-1等于多少,他从来没算对过一次。 另一名叫彦,他的问题在文字上。他上课坐得最直,眼睛睁得 最大,写字用的力气最多,但他写的字,一眼看上去,基本上 不是汉字,比汉字的笔画要少一些。因为笔画少,他写的字没 能围成方块。他的字比别人的笔画重,笔画黑,划入纸的纤 维,像是石刻。他手里的笔画,都是些不老实的家伙,不用力 把它们嵌进纸里,它们就会到处乱跑。他机智地抓住了一横, 急忙按进纸里,又抓住了一撇,再按下去。他无暇考虑这些笔 画的准确位置,只能像抓鱼一样,匆匆丢到竹篓里。他被这些 横竖撇捺搞得很累,其状不比他父亲犁地轻松。我们不认识他 写的字,包括老师都认为那是错字。 他们两个不上学了,不知是被迫还是自愿。那750米又200 米的上学道路上的景色他们没有看到;路两旁新栽的杨树,比 我的胳臂粗不了多少。它们被春风刮得东倒西歪。叶子打着紧 紧的卷,等着风的力量把自己吹开。这些小树的生命从父亲组 织召开的一个会议上开始,它们稚嫩的根须从会议的决定移植 到泥土里。父亲栽树,在毁林开荒的年代,在植树不算政绩的 年代。 2 我的同学数没能在25这个数字上稳定住。一年后,这个数 字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
4个都是男生,其中一个善讲故事。他总是以九九八十一 洞,洞洞有妖精开始他的讲述。他爱闭上眼睛,头也需要摇 动,脸上的肉向下坠着。后来我见过一次他母亲,他跟他母亲 一模一样。他母亲也爱讲故事。她沉浸在讲述里,往往一讲就 是一天。再平常的事,到了她的嘴里,马上就妙趣横生了。善 讲故事的女人也有不足,她不善做家务。家里乱,孩子的衣服 也洗不干净。她的讲述常在细节上盘桓流连,而洗衣服则简明 扼要,袖口衣领被她一笔带过。大队有时也对居民进行卫生检 查。她家是不合格的,被挂了黄牌子。她并未因给大家讲了那 么多有趣的故事而被原谅,那甚至不是什么优点,而是不良习 惯。她的丈夫被所有的男人同情。她常常脸都来不及洗就开始 了讲述,哪怕听众只有一个。还有一个男生功课好,智商高。 他是班里几十个学生里唯一能在功课上跟我过招的男生。我的 智力也许在他之下,但我较他多了一分用功,这样,我们的成 绩就十分接近了。他们四个成为减数的原因,是在一个星期 日,撬开学校的门,进入教师办公室,偷拿了一位老师放在抽 屉里的5元钱,又在一位老师的水杯里撒满了尿。上世纪70年 代,5元钱是个不小的数字,它足以使这一事件成为大案。据他 们的供词,那5元钱被他们全部买了冰棒。共100支。他们找到 一个金黄的干草垛,围坐成一个封闭的圆,那100支冰棒被放在 了圆心上。他们说,我们以为能吃完,闷热的夏天,又甜又凉 的冰块是最好吃的东西,多少都能吃完。有三个说从未在夏天 吃过冰,另一个说5岁的时候去城里的亲戚家串门,吃到过一 块。每人吃到10支的时候,圆心位置的冰块减少得已经十分缓 慢了。剩下50支的时候,他们对冰棒的热爱已降到零度以下。 剩下的冰棒在他们恐慌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了令人绝望的融化,
最后成为一摊难看的水。他们惊恐地跑开了,每个人都以最快 的速度使自己远离那个正在由固体变成液体的圆心。 这个案子是第三天破的。老师发现了什么样的蛛丝马迹, 顺着一条什么样的线索,我不是记不清了,而是不知道。那艰 难的侦破过程没有公布,我只看到了最后的结局:那天,天气 晴朗。云彩呈丝线状,像是被用力拽断了。断开的纤维横在我 们头顶,谁有办法把那些断开的云丝挽结续接?在太阳和残破 的云彩下面,我们被集合在操场上。所有的老师都出来了,包 括那位校长。操场上有一个一米高的台子。那上面每天都有一 位体态婀娜、容貌美丽的女生领操。我的动作也许比她的更准 确,但我没有被选去领操。准确不一定优美,她叫李满花。学 校的有线喇叭传出了声音,这个声音较平时要高出许多分贝。 校长的激动在高音里不好隐藏。高音命令我们往台上看。我看 见李满花舞蹈的地方站着四个男生。他们是吴五坤、常江、赵 光晓、刘辉。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常江个子高,站在中间, 善讲故事的刘辉矮胖,站在一边。他们低着头,垂着肩。我看 出他们都在尽可能地收缩自己,缩小自己。他们的罪行是由校 长宣布的,校长的声音高亢而激情饱满。大量愤怒的兑入,使 校长的声音跑了调。最后,那一杯他们作案时留下的尿被端了 出来。校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想让老师喝尿!这尿应该给 谁喝?应不应该让他们自己喝?我们回答:应——该!那杯尿 被平均分成了四份。他们对端到嘴边的杯子没有推辞,都接过 杯子喝了下去。但他们的泪水就是在接过杯子时流出来的。他 们在喝尿的同时开始了哭泣。可能是尿的味道刺激了泪腺,当 尿液进入口腔,又辗转找到了食管,然后顺利地流进了胃,他
们体内的另一种液体——眼泪,就开始了方向完全相反的奔 流。 就在那些天,路两旁的水稻开始扬花了。空气中弥漫着稻 花的香味,而我的口腔里则弥散着尿的尖锐气味。那四个被罚 喝尿的男生都不来上学了,但尿的气味在操场上经久不散。我 在有香味的上学路上放慢脚步。路旁的杨树经过一年的生长, 长出了枝杈,长出了大量的叶子。清风吹过,叶子旋转、拍 打,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头顶的大雁排着队,树也排着队。每 一棵都是另外一棵是否整齐的参照。树看似单独站着,但同距 它最远的那一棵,它看不见的1000米以外的另一棵,长在一条 直线上。它们是一行树,谁都不是自己。水稻田里的情况同路 旁的树相似。先是株距和行距,然后是田埂。在禾苗看来,田 埂是无法逾越的高墙。它们横看成行,纵看成列,斜看仍然是 直线。它们在这严格的秩序里缓苗、抽叶、迎风招展;在步调 一致里扬花、抽穗、灌浆受粉。但风带着花粉偏离了株距和行 距,甚至越过了田埂。甲株获得的花粉,不是身旁的乙株的, 而是200米外从未见过面的丙株的。花粉无法排队,风破坏了秩 序,水稻在受粉这一环节上突然陷入混乱。这个季节是水稻的 节日。它们不用移动,就与百米之遥的另一株猛地撞到了一 块。它说它不喜欢身旁的那一株,它向往远处的、正在吐出浓 香的一株。它将自己身上最珍贵的芳香颗粒捧出来,交给了 风,并期待能被对方接住。我理解了水稻们为什么默默地接受 安排,为什么能长久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生长而没有怨言,它们 在等待风的到来,而风是一定会来的!
3 我们的队伍横看成行,纵看成列,斜看也有一条由人体构 成的直线。我们消失在一个方形的队伍里。我们努力调整自己 的位置,力争把自己完全地隐藏在一条直线里。我们朗读,声 音一出口就要排好队;我们做体操,胳膊在空气中停留的秒数 是一定的,我们的样板是一米高的方台上的李满花。 方台上的李满花消失的时候,已经是六年级,我们已经15 岁了。15岁的身体无风也会招展,月亮的力量推动了我们淤滞 的河床。最先融化并开始流淌的是李满花。她的座椅成了滴水 的屋檐,她浅色的裙子被来自体内的红色液体洗染。同桌的男 生看见了,全班的同学都看见了。教室里弥漫着血腥味。男生 平时多受她的白眼,此时有了报仇的机会。他们骂她是妇女, 还说她是小破鞋。李满花哭着回了家,从此不见了。不久,听 说她被一个男人领走了,不久,她又被送了回来;过了不久, 她又被另一个男人领走了,然后又被送了回来。后来,她嫁不 出去了。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老实人。她结婚后仍然不停地 同也许是陌生的男人跑掉。她逃走的道路似乎总是不太通畅, 因为她总是回来。老实人丈夫见她回来就痛打她一顿。不知是 她丈夫的拳头过于轻柔还是她的痛感神经发育得不好,总之, 她还是不停地跑。她的逃离总像是逃离的演习,她一次又一次 地排练,丈夫的拳头没能阻止她,甚至不能干扰她。她沉浸在 里面,忽略了一切,基本上听不懂丈夫拳头的语言。 当我的道路向前延伸了2.5公里,抵达一所镇中学的时候, 我的同学李满花正走在与男人私奔的道路上。她18岁,美丽的
脸和宽肩长腿细腰的身材使她的奔走姿态优美而富有力量感。 她的希望在脚下的道路上向远方铺展。她的道路有千万条,但 她在头一天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向东还是向西,如同不知道 明天的风向。她只要知道了方向,那个方向上的道路就立刻在 她的心里焕出异彩。她为了快速抵达希望的地方,往往坐上火 车、汽车。她道路上的景物在迅速后倒,每一棵树,每一片 田,每一条河,都成为推动她向前的力量。几年后,我路过她 的家门,她从院子里走出来。我看见了她满脸细碎的皱纹。我 惊异于她衰老的速度。我分析了她脸上的皱纹。它们与丈夫的 毒打有关,与奔跑路上的风雨有关,与男人的一次次欺骗有 关。美丽没能载她抵达幸福的对岸,她被一次次推了回来,搁 浅在拼命离开的沙滩上。她开始不相信美貌,于是她的脸开始 荒芜了。 4 我的道路是4公里长,正东方,由1.5公里乡村土路(我父 亲以一条细窄的田埂为基础拓建而成,这也需要由我父亲召开 一场大队委员会会议)和2.5公里火车道组成。父亲栽下的杨树 已经高大挺拔,枝叶在空中相连。我每天在绿树搭起的棚架下 走过,和我一同走过的还有我的10名同学。他们和我一同考入 了4公里外的中学。另外10名同学则被考试减掉了。他们或因算 错了一道数学题,或因作文的思路没跟老师的思路走上同一条 道路。 父亲的1.5公里道路是宽阔平坦的,甚至是绿荫如盖鸟语花 香的,但走过这1.5公里,我就走出了父亲的势力范围,走到了
父亲的权力之外。父亲之外没有人为我们铺下道路。我们走完 了父亲的道路后就上了火车的道路。没有火车的时候,我们把 枕木当成楼梯;火车来了时,我们就跑到路基两侧仅0.5米宽的 路上去走。我们觉得这样的道路也十分有趣。让我觉得这样的 道路无趣而恐怖是半年以后。中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刚刚开学, 与我同村的10名同学中的两名女生,一边在枕木上走一边说 话,她们忘记了走的是火车的道路而不是她们的。一列运煤的 火车从身后开过来时,她们还沉浸在热烈的对话里。当火车的 尖叫艰难地穿过她们的谈话抵达她们后背时,火车距她们已不 足30米。火车像山一样压过来,一个女孩跑下了路基,而另一 个被铁轨绊倒了。她们是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逃跑。向左的一个 摔倒了,向右的一个则顺利地跨过了铁轨。在那一刻,生的方 向在右边,左侧则由死神垒起了高墙。 铁道的左侧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正是灌浆的季节,浓绿 的玉米叶子下露出玉米娇嫩的红缨,红缨上生着绒毛,绒毛上 沾满了黄色的花粉。玉米在层层叠叠的包裹下开始发育,籽粒 准备好了空袋子。道路的右侧是一大片小柳树林。那里是一片 湿地沼泽,养育着多种水鸟。一条蜿蜒的小河,将柳树林打散 成块状。从路基向下看,看到的是柳树的树冠。路基高出地面 10米,柳树长在我们的脚下。一片一片白亮的水填满了树之间 的空隙。成群的水鸟飞起又落下。那是一些野鸭子。它们的蛋 比家鸭小得多。蛋上的斑纹使它接近一块石头。家鸭的蛋是透 亮的绿色或白色。家鸭知道自己的生命与蛋的关系,知道自己 的蛋必须醒目,所以它为蛋选择了最引人注目的颜色。而野鸭 则把全部心思用在对蛋的化装上。首先,它缩小了自己的蛋,
小的东西更便于藏匿,然后,精心为蛋选择了接近水边鹅卵石 的颜色。家鸭用的那种透亮的绿和晶莹的白,它们是想都不敢 想的,那也太奢侈了。 5 我的同学剩下了8名。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但我们的道 路一致,我们回家的方向一致,我们的家在4公里外的同一个点 上。半年后,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两名男生离开了学校。 我们剩下了6个。这两名男生放弃上学的因由是后来知道的:叫 文的男生因给同班一个漂亮女生写了一封情书。那出自17岁少 年之手的情书被17岁少女转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视情书为不 洁之物。她透过那些羞涩又大胆的文字看到了我的同学文的不 洁灵魂。这样的灵魂是濡湿的,晾晒一下十分必要,于是她召 开班会,公布了这一事件,并令文当场做检查。据说文站在那 里以沉默对抗,事件的女主人公则因立场坚定明辨是非而受到 了表扬。班主任号召所有女生向她学习。班会开得很成功,未 及散会,同学投向文的目光已经是鄙夷的了。文选择了随着他 父亲下田里干活。农活繁重而枯燥,但泥土和庄稼不知道他的 情书,黄牛和犁也不知道,那些水田里蹦跳的青蛙更是不知 道。稻田和黑色的泥土在那个闷热的季节,给予了文很多安 慰。后来我见过文白胖的儿子,他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另一 个男生叫立。他的成绩不好,似乎也没对女生有什么兴趣。但 他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拉起了一杆子人马,包括校内和校外。 他们同镇上另一伙组织经常展开厮杀。当地派出所拘留过他三
次,前两次学校还去保释,第三次就没有耐心了。但他像一个 肿瘤,时时地发作,学校决定将他切除。 剩下了6名女生进入了中学三年级。我们16岁,甚至17岁 了。6名中的3名突然不上学了。她们没有太充分的理由,有两 个小理由:一是数学总是不能及格。无论如何努力,分数总是 在60分以下徘徊。设一个未知数的方程还可以应付,设两个未 知数的方程就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能力。她们看似是被代数阻挡 了上学的道路,但我认为这只是表面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我认 为是那些粉色的卫生纸。我们仔细地折叠着那鲜艳而粗糙的卫 生纸。中间部分很厚,呈丝巾的形状,但它还是从中间断裂, 那是一条奋力修补还要决口的堤坝。我们尽力了。那些丝巾形 状的纸条,常常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岗位上,它们跑到身前身 后,致使我们的裙子或裤子湿透。没有人告诉我们那来自我们 体内的红色液体是什么。老师不说,母亲也不说。那是一个谜 语,必须由我们自己来猜。我猜的第一个答案是伤口,而且伤 在我的肚子里。我焦虑的原因是我没法包扎这个体内的伤口, 我的血会流光,然后我就死了。但血液它不慌不忙,也不说什 么话,我们还是慢慢地了解了它一些,它跟月亮的性格有些相 似。至于它的意义我们还是不知道。她们的思维被代数方程恐 吓,身体被劣质卫生纸欺骗。我们觉得木头椅子是那样凉,教 室里是那样冷,我们渴望回家。我没有放弃上学,我较我的同 学情况要好一些。我成功地驯服了方程。我仍认真地折叠那帮 不了我多少忙的卫生纸,徒劳地往决口的堤坝倾倒泥土和石 块,我并未绝望。
学校的花坛是圆形的。长在里面的开花植物都是草本。它 们在温暖的季节隆重地开放。任何一朵花都毫不犹豫地抬起 头,然后哗啦啦地打开所有门窗,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吹进 来,让雨水滴进来。它们从来不知道害羞。 6 我还有敏和娟在继续上学。我们下定决心要把中学读完。 我们是坚守阵地的最后3个。我们要努力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 学,我们要把上学的道路拓展到遥远的地方。我们忍受着不听 话的卫生纸,走着染着朱凤珍的血迹的火车枕木。我们3个不是 一个班的,但有时能在放学路上相遇。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笑,甚至会笑得弯下腰。但我们的眼睛不敢大意,它们在欢笑 的同时密切注视着路边信号灯的颜色。红色的灯光下,我们的 话语自然而欢快,绿灯闪亮时,再热烈的谈话也会突然中断。 我们不用回头,我们知道火车来了,在很远的地方,但我们早 早地给它让路。这是它的道路,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道路。 我们的道路只有1.5公里。1.5公里是父亲怀抱的直径。在那2.5 公里道路上,我们的情绪被信号灯上的颜色左右。 三年级的一学期,娟和敏没能参加期末考试,她们在考试 的前一个月一同放弃了上学。 被减数是27的减法,到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得数已经是1 了。
问题出在我们的道路上。父亲的那1.5公里有树荫有鸟雀的 道路没有什么问题;枕木信号灯也没什么责任;粉色卫生纸的 干扰也已微弱。问题出在一座桥上。2.5公里火车道实际上是被 一条河截断的。一座高架铁桥将断开的道路连接上了。这是日 本人修的铁路,也是日本人修的桥。日本人撤离满洲时,炸断 了桥。解放军修补了桥,但补的那块钢板薄,我们走在这块铁 补丁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这段约5米宽的断口,使这座桥有些 吓人。桥的一侧有栏杆,有0.5米宽的人行道。桥下是河水,桥 距水面10米高。我们走在桥上不敢往下看,而是快速跑过去。 不能同火车一同过桥,因为桥太窄了,没地方躲。火车经过 时,风是那样大,离得太近,会被它吸过去。如果衣襟扣不 好,头发长,都十分危险。 桥上的危险是突然出现的。传言被夏季的风托起,在低矮 的积雨云下滞留不去。 娟和敏成功地克服了对枕木上血迹和尸体的恐惧,却无法 克服对一个站在铁路桥上的裸体男人的恐惧。0.5米的通道实在 太窄了,而一个健壮的男人又太宽了。男人用全裸的肉体将娟 和敏还有我的上学之路死死地堵住了。 这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传言只是将体积小的事实扩大并复 制。有人亲眼看见了。 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踏上了那条险象环生的上学之路。我 们没有父母护送,父母们的孩子太多了,多得敢于把我们放牧 到大地上去优胜劣汰。母亲似乎不知道我的上学道路上发生了
什么,她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做家务还喜读书,然后就是怀念 我病故的父亲。 让我坚定地迈上那座桥的原因只有一个。我的功课实在是 太好了。中学三年级,我已是全学年几百人的第一名,是学校 数学竞赛的冠军。我的身后,第二名、第三名,甚至第五名都 是男生。他们是多么想超过我。在家里,父母重男轻女,弟弟 是宝,我是草。我的怨恨积压在心里,然后发泄在我的那些无 辜的男同学身上。我死死地占据着第一的位置,将所有男生压 在第二名以下,垄断着几乎所有老师的宠爱。在那所中学,我 的名字是与日月同辉的,以至于新调来的老师上第一节课,第 一句话是,哪位同学是格致?离开学校,如同禾苗离开泥土, 我的生命是在学校里找到适合我的土壤的。我宁死也不会放弃 上学,虽然我没收到一封情书,但我宁可死在上学的路上。 以27为被减数的运算,最后的得数是1还是0,取决于那桥 上的男人是想吃了我还是破坏我。 一连几天,我都安全地过了那桥,没有碰上火车,也没有 遭遇裸体男人。我开始怀疑这件事,甚至想去告诉娟和敏,没 有那么回事,看我不是还完好无损? 与裸体男人遭遇在桥上是一周以后,就要考高中了,放学 很晚,往往走出校门,一步就踏进了黑夜。天上闪着星光,地 上闪着灯光,在星光与灯光的空白地带,黑夜在流淌,缓缓填 满那些空隙。
天黑透了,河水似乎能够反光,桥上不是黑色而是灰色。 低着头走路是我少年时代的习惯,这致使我看见他时,几乎走 到了人家的眼皮底下。 我从未见过全裸的男人,只见过田里劳动的男人光着上半 身。我看他们下半身的裤子也不是很凉快的布料,但谁也没有 脱下去。顶多挽起了裤腿。男人腰部是个必须遮挡的部位。只 要遮住了那一块,风的走向就不会发生逆转,风就会轻轻地 吹。我在医院的墙上看到过男人的骨架。在被裤子死死挡住的 地方,我看见了一块形状复杂的骨头。它叫盆骨。可盆里盛装 的东西不知哪里去了。在墙上,那个盆可是空空的。男人的盆 骨呈一个倾覆的角度。这种角度无法使任何物什停留,它们被 倾倒下去了。也许被打入了地狱,至少是被打入了黑夜。墙上 的骨架被阳光照耀着,光线甚至照亮了盆骨的底。光线把里边 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光认为这是个罪恶的盆子。阳光用有力的 手把它掀翻了。 我猛然抬头,目光水平落到了他盆骨的位置。我看见那个 被倒空的盆子里装满了物什。他一定是趁着天黑自己偷偷装满 的。那盆里杂乱无章,草丛中的一条蛇,正在缓慢地抬起它的 头。我开始向后退,而我的身后是铁轨。一列装满原木的火车 在100米外拉响了汽笛。不远处信号灯的红光骤然熄灭,绿灯亮 了! 身后是钢铁的火车,碾碎过我的同学朱凤珍的火车,前边 是捧着他的全部所有的陌生男人。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更怕哪一 个。娟和敏还有我们的父母是怕男人。火车在一个裸体男人面
前已经渺小了。他们认为,火车只能碾碎孩子的肉体,却不能 掠夺女孩的贞洁。男人是冲着贞洁去的,而火车是直指生命。 虽然火车拿走的更多、更彻底,但我们还有我们的父母都认为 在贞洁面前,生命很渺小。生命是从属于贞洁的。一个女孩的 贞洁被拿走了,单单留下她的生命是个恶作剧。所以我们不怕 火车,我们怕男人,所以我的身体退向火车,但那个男人的观 点显然与我、我们的不同。他用行动对我的思维进行了彻底的 修改:他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抓住了我的书包带,然后将我拖 下路基。火车轰隆隆地从我们身后开过去了。我一直清醒着, 没有失去知觉。我倒是希望昏迷了事,什么都与我无关。可要 是清醒着,就得做决定,就得想怎么办。可谁知道应该怎么 办?这可比代数难过许多倍。 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扭动着走远了,他松开了手。我如一 只惊吓过度的鸟,绑在腿上的线松开了,却不知道飞了。他见 我站在他面前不动,就示意我仔细看一看他的身体。他忽略掉 身体的其他部位,要我重点看他的盆骨的位置。他用手托住自 己,以便使我在暗淡的月光下看得尽可能清晰。他很高大健 壮,我刚及他的腰,我不用抬头也不用低头,只要我不闭上眼 睛,他执着呈现的东西就在我眼前。我的目光适应了他的肉体 之后,恐惧锐减。我只觉得难看。但这些我认为难看的东西, 却是他从地狱里一一捡回的心爱之物。他认为它们太珍贵了, 太美了,他不忍把这么美的东西掩藏起来,他想让大家看看, 尤其让女人或者女孩看看。他认为这是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应该永久地囚禁它。它是一棵树,一座山,它是一片田野, 一条河。我转身跑了。我跑得很快。书包很重,那里边装着数
学、物理、化学、语文、地理、历史、政治,它们使我的奔跑 速度大大减慢。一口气跑下桥,发觉他并没有追上来,但我听 见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在追赶我。他的笑十分古怪。我从未听 过这样的笑声。他的笑不加任何修饰,如他不着寸缕的肉体。 他的笑在黑暗里窜行,也没穿衣服。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 笑,在阳光下漫漫地展开。 7 24个小时后,我又走过了那座桥。四周一片漆黑。所有东 西都在发出声响。桥下河岸上的柳树林发出呜呜的哨音,玉米 叶子哗哗啦啦的声音已连成一片。我害怕,每天都害怕。路上 一人都没有,我希望能在桥上遇到那个男人,穿不穿衣服都 行。我已经知道他确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穿着干净的白衣服 的鬼魂。他能使我在桥上的那段路不害怕深不可测的黑夜中的 树林。我走上了铁桥,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见比黑暗更黑的他 站在桥的中间。我向他走过去,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他一动 不动,靠在栏杆上。我听见桥下河水流淌的声音,水声盖住了 我的脚步声。下了桥,水声还一直响在我的身后。接下来的 路,我已经不害怕黑乎乎的田野,眼前出现我的后座叫勇的男 生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一直跟着我走进了家门。当我走到家 的灯光下,一直在黑暗中闪亮的勇的眼睛就熄灭了。但我知 道,我可以随时将它点亮。 8
几天后,站在铁桥上,站在哗哗的水声之上的男人被公安 抓了去。听说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被强行穿上了衣服。在 打他时,他没有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盆子,而自己的头则放 到那些坚硬的皮鞋的围攻里。他认为盆里的东西比头更重要, 也比头易碎。它们是一些玻璃杯,里边装满了稍一倾斜就要流 失的稚嫩的生命。它们不但易碎而且极容易掉落。在给他穿衣 服时,遭到了他的反抗,但他已受伤,又没什么力气了,因此 他的反抗十分徒劳。 9 几个月后,我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看见了他穿着衣 服的样子。 短短几个月,小镇就抓捕了一大批犯罪分子,凑够了开一 场公审大会的人数。这个裸露男人的抓获,使计划中的公审大 会的人数进一步接近那个规定的数目。我数了一下,共有五辆 大卡车,每辆车上都有五个被绳子捆住的人。他们每个人身边 有两个公安。公安一左一右,牢牢地抓着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的犯人。公安的神态绝对是对绳子十分不放心。公安也在证 明,使这些不老实、干坏事、扰乱社会治安、危害人民生命的 犯罪分子变得如此老实的不是那条粗硬的麻绳,而是从公安制 服里伸出的手。 我们在操场上站好了队。我们有上千人,充满一个大操场 并不难。犯罪分子的车还没有开进来,会场的气氛已被我们的 人数烘托了出来。其实,我并不知道那个我认识的男人也在其
中。只是在宣读他的罪行的时候提到了他作案的铁桥,于是我 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 他的名字,名字下边有三个十分大的毛笔字:流氓犯。字写得 足够大,但字迹十分难看。只是笔画不少而已。也许写字的人 认为不应该把一个罪行的名字写得端正好看。罪犯都是些不在 秩序里好好站立的家伙,那么给予这个罪行的名字也不配太工 整。 他看上去十分难看:没有了头发的遮挡,脸被阳光直射。 脸上的汗水正缓缓地冲开尘土和血痂。他穿着黑或蓝色的衣 裳,一个衣袋脱了线,垂下来。捆在身上的绳子把破旧的衣服 弄得满是褶皱。他穿衣服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在桥上,我只 是感到害怕,不觉得他丑陋;在这里,在阳光下,在卡车上, 在一件衣服的包裹里,在流氓罪的后边,我看见了他的丑陋, 脏。他像一堆垃圾。 他被判了5年徒刑。有一辆车上5人都是死刑。宣判会后, 他们就被减掉了。为了减掉他们,搞了这样一个隆重的仪式。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数里被减去的。那个数字是几? 我无意间看了一下天空,正看到一排大雁飞过。它们掠过 我的头顶,向南去了。不久之后,这里的气温将降到零度以 下。我们不仅要穿衣服,而且要穿棉衣服。这是秋天,我常听 屯子里的老人说,最好自己能在秋天死去,因为秋天的尸体不 会变臭,会在一天比一天凉爽的环境下一点一点从容地被泥土 吃掉。秋天是个赴死的好季节。
10 又几个月后,我毕业了。以全学年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一所 师范学校。我放弃了上高中,虽然我的成绩高出重点中学几十 分。我妈说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上大学就必须砸掉我们家的 饭锅,那这个大学我还要不要上?我认为饭锅是最重要的,我 要守住我们家的饭锅,于是我去了那所百里之外的师范学校报 到。这所学校免费,可以不带一分钱,但我带了我的衣服,还 带了我的户口。我的户口被我从父母的泥土里用力拔出,寻到 了新的落脚的地方。我的书里需要演算的已不是减法加法、乘 法除法这样简单的算题,我的计算越来越复杂。那些算题,往 往先告诉我结果,然后让我找到通向这一目的地的道路,也就 是我不需要思考往哪里去。为了能够抵达,我铺设虚假的桥 梁,然后在不存在的正确道路上通过。
铅笔 周晓枫 2005年 2003年10月,镜子 镜子让我怨恨。晦暗的肤色,塌鼻梁,排列零乱的牙,伤 疤。镜中人沮丧,再可爱的表情也难拯救这样的五官。我看到 越来越多的痣,摆开脸上的北斗七星。化妆品是我的化学天 使:涂上陶瓷色液体粉底,假睫毛和黑眼线夸张了瞳孔里的 光,口红让嘴唇仿佛刚被亲吻过,饱满湿润。如同戴了一张软 面具,我获得暂时的安全感。 但怎么才能回避那种几近落地的大镜子?它们无处不在。 卫生间的墙壁、办公楼的入口处、试衣间的窄门里,还有练功 房、家具售卖场、酒店明晃晃的外墙玻璃面……尤其,镶嵌在 衣柜上的,谁不遭遇它监视的眼睛。隔得再远,我也能看清自 己占据其中的阴影。 胯骨过宽,臀部像个梯形。小腹前凸,弧线明显。腿不 直,膝盖骨突出。我当然没有那种簪子一样细并且优雅平行着 的锁骨。到处是积聚的脂肪,能把它们藏在哪儿。我总是在镜 子里发现自己一脸蠢相、一身拱动中的肥。
不正常地过度关心外貌中自认的缺陷,医学上称为身体畸 形恐惧症。歌星迈克尔·杰克逊就是明显一例,他动过多达30 多次美容手术。他的前妻曾说,他从不卸妆,就是上床也不。 我怀疑自己也患上轻度身体畸形恐惧症。尽管年轻时曾因 身材受到夸奖,可我还是消沉和绝望。我用修身塑形的内衣来 改良轮廓,穿与裤子同色的高跟鞋以增长被想象确认的短腿。 挺胸,收腰,提臀……踩在一个隐形高跷上,我抬升自己的视 平线。如果没有这种貌似高傲的姿态作为矫正,我的不自信显 而易见。我觉得夸奖的人并不了解实情,是剪裁得体的服装, 伪造了我的荣誉。那些衣服是花费大量时间精心挑选的,线条 优雅,它们不动声色地精确计算与皮肤之间的间距。所以他们 的话并不缓解我的自卑,相反,我不得不花更大气力去维系这 个谎言。穿紧致的衣服一般出于对曲线的炫耀,而我恰恰因为 恐慌:对别人的判断将信将疑,又格外贪恋那种赞美,于是穿 紧身衣频频展示,我需要得到不断的确认和安慰。 “难道你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材骄傲过吗?”女友疑惑地 问。为什么我看到的自己,永远是臃肿和被小心包裹起来的畸 形。我是否骄傲过呢,哪怕是在很久以前?我盯着镜中的陌生 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即使在镜子面前。 ……镜子之所以成为镜子,因为它涂黑了玻璃的另一面, 让人的视线无法穿越。表面上映照,其实是在阻挡——不透明 的东西,隐藏在镜子后面。
对王后来说,白雪公主就是她的盲区。所以,她需要镜子 的发现和提醒。一面可以开口说话的镜子,就不再普通,而成 为揭破真相的魔镜。在白雪公主长大以前,王后曾经是世界上 最美的女人——就像白雪公主注定成为未来的王后,王后其实 就是一个变老的白雪公主。魔镜映照王后往日的辉煌。而王后 频频下毒手,其实她真正想杀死的,仅仅是自己的回忆。 向镜子不可测度的幽深处望去。渐渐,我的魔镜开口。那 是一个来自男性的嗓音,经过克制的柔缓和低沉。他的声音来 自密室,伴有轻微回音,仿佛在告知一个未经揭破的秘密。他 说: “你看看你的身材,有多漂亮。”随后我被一双搭在肩上 的手,轻轻推送到衣柜的镜子跟前。 镜中人高挑。脖颈和手臂纤长,她有玲珑的腰、修拔的双 腿和果实一样甜蜜酝酿中的乳房。事实上,她是在魔镜说话的 瞬间,才突然拥有少女曲线的。 魔镜魔镜,你的答案诱人又无情……沿着指引,回到14 岁,回到我的白雪公主时代。 1983年4月,运动服 用剪尖小心地挑,缝线一一断开。运动服的裤角本来收束 设计,像个灯笼口,拆出松紧带以后,它成了筒裤。我穿上试 试,这回行了,长度正好到脚踝。没到一年,这套尺码为90厘 米的运动服我穿着就小了。上体育课,跑着跑着裤角就上滑到 小腿。散开的裤口,让我不再像个打鱼的那么尴尬,并且显出
与众不同的别致。虽然所有运动服都是同一式样:纯棉质地, 深蓝色,体侧有两道平行的白色条纹。 照照镜子,我烦恼地发现,自己似乎又长高了。门侧的墙 皮上,铅笔划痕间距不等,每根不太平直的黑线旁边,写着一 组数字。那是妈妈比着我的头顶在墙上做出的成长记录。最近 一年,数字相邻的日期很近,而直线之间隔开的空白却越来越 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高,无人知道这带给我的隐忧。 我暗暗希望自己娇小,轻巧,白而柔软,带着淡淡的香 甜,做一个橡皮姑娘。而现实中的我,忽然铅笔样细高,尤其 穿上这身运动服,鲜明的白条纹如同铅笔侧棱。身高在全班女 生中排第二,课间操我站在杜临临的后面,也就是说,她生病 的时候我必须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突出的位置让人无处躲避。 何况,我还有另外的恐慌。我形成一种顽固的心理认识:高个 女生难以获得家长和异性的宠爱。1米64,实在不像一个孩子的 身高,我觉得自己因此显得笨拙。身高使我日渐脱离孩子的队 列,向着成人们靠拢,尽管我在心理上并没有同样的速成。生 日我许愿自己别再长了。据说脚不发育了,个子也就停止生 长,所以我刻意穿号码不合适的鞋子。严厉捆绑,我走路无时 无刻不疼。半年过去,脚慢慢变形,除了大拇指向前延伸,并 保持轻微上翘,剩下8个脚趾全部向下弯曲。小人鱼的美,从脚 下的剧痛开始……我想象自己正因秘而不宣的残疾摇曳生姿。 只有锻炼时,我穿舒适的球鞋。也许正是这稀有的舒适巩 固了我的体育爱好。每天长跑,来回大约2000米——穿过树
林,穿过蓟门桥的十字路口,跑到终点的法院家属院。我气喘 吁吁,抬头就可以看见小桉家的阳台。 那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20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结构稳 固,颜色灰暗。大多数阳台上,或是堆满杂物,或是晾着长长 短短的衣服。小桉家格外整洁,植物参差,连翘垂金挂银地垂 到下层人家。一株肥绿的盆栽备受珍爱,那是品性独特的昙 花。它选择黑暗中开放。花蕾慢慢酝酿,膨胀,花茎打开时约 10厘米,散发着寂静中的幽香,就像少女的乳房。我目睹过它 的孤闭、唯美,还有怒放中的冶艳……润白的花瓣,烘托从中 伸出的一株猩红而强壮的蕊柱,裸露中微微抖动。 “小桉!”我在楼下喊,等她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我猜她 在家,因为自行车停在楼下。小桉的车总是被爸爸擦拭得新 亮,辐条闪着锐利的光芒,转动时发出悦耳轻响。他不仅细致 地清洁车身,还经常检测交叉的闸线是否灵敏。虎口稍一用 力,车闸立即像钳子收拢,保障着小桉能在危险跟前及时止 步。小桉有一个让人嫉妒的父亲。“小桉!”我继续喊。春天 干燥的风吹得嘴唇脱皮,我咬下碎皮,吮吸从裂缝中渗出的 血。 1983年5月,卷宗 把铅笔探进卷笔刀的孔,转动。旋下两圈木头皮,红棕 色,墨绿的漆皮绲边,缩在一起,像某种动物脱下的皮蜕。笔 芯削得很尖,我顺手在课本空白处画了一张女人侧脸:额头饱
满,鼻子高挺,下巴有些外翘,长睫毛夸张地弯曲着。我又画 了全身像,她的双腿修长笔直,芭蕾动作般地超过90度打 开……展平的铅笔屑正好做她的超短裙,镶有锯齿形花边儿。 房间里,两把刀。一把是我手里的卷笔刀,螺钉把短小的 刃固定在塑料壳子里,更像玩具。另一把,近在咫尺。吉列刀 片上的外包装上印了一个小胡子男人,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打 着骄傲的领结。剥开纸皮,里面垫着一层半透明的衬纸。刀片 中间镂空,造型像根复杂的罗马柱,支撑着一座黑而薄的宫 殿,支撑两边对称的薄刃……它锋利无比,不能被轻易接近。 现在它嵌进一把剃须刀里。 彭叔叔在刮胡子,剃刀在胡茬上走动。沙沙沙。这种声音 让人焦虑,我老是想起连环画上的理发店谋杀。汹涌的泡沫堆 积,一把打开超过90度的剃刀埋进泡沫里,犁出一片光洁的区 域。稍不小心,或是顾客不慎动一动方向,剃刀就飞快地在脸 颊上划上一道血痕。闭起眼睛的顾客向后深仰,暴露着喉结突 出的脖颈……居心叵测的理发师,左手笼罩在他的口鼻上方, 那把犹豫中的剃刀,如此逼近喉咙。我不安地抬起头,又看了 一眼,彭叔叔正把刮胡刀放在水流下冲洗,并洗净脸上残余的 肥皂沫。再低头时,我发现自己把答案填到下一个问题的空格 里了。好在是用铅笔写的,我抓过橡皮,消灭自己的错误。 小桉洗澡还没有回来,我边等她边写作业。彭叔叔刚刮过 胡子的两腮泛青,他的下巴中间,有个不易察觉的下陷的小坑 儿。小桉一直为爸爸的漂亮而得意,虽然自己并不像他,她长 得像平庸的妈妈。彭叔叔是法官,这使他的英俊相貌同样象征
一种优越在上的权力。我心不在焉地写作业,他批阅他的卷 宗。异常安静,挂钟的金属表针走动,声音简洁有力。 过了一会儿,我们似乎都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疲劳。彭叔 叔递给我苹果,温和地建议我们互换手里的工作。这是一个有 意思的休息方式。他检查我的作业,让我觉得自己是被父亲宠 爱的女儿,这种错觉让人喜悦。我没料到,他批阅的刑事诉讼 材料,如此惊心动魄。 第一份材料是桩故意伤害案。兄弟之间因财富起纠纷,弟 弟几次设法杀死哥哥,在自卫过程中,哥哥刺伤弟弟的肩膀, 附着刀口外翻的照片。但是那只刺伤弟弟的手,已经不会再有 新作为:它被弟弟随后报复的炸药炸飞。同样,附有一张残肢 的照片。模糊的血肉,丑陋的残损,让我恶心。这个文字描述 中的世界,互相侵犯,凶险四伏,迥异于我的校园环境。那是 成人的世界,让我心生寒意,我还没有准备好能力和勇气参 与。我翻过材料时,把彭叔叔批阅卷宗的红蓝铅笔“啪”的一 声落到地上。他帮我捡起来,我转移了眼光,不想让他看出我 在害怕。 除了暴力,成人世界里还有其他内容孩子禁止入内。读到 第二份材料,我心乱如麻。一个回家的男人目睹妻子通奸,狂 怒中杀死了交媾中的男女。罪犯对自己杀人过程的申诉和辩解 数千字。赤身裸体。性交。阴茎。精液。大量关乎器官的词 语,对奸情的场景描写,是我首次触及的色情文学。纸上字迹 一阵模糊,我尽量调整感到困难的呼吸,但一种奇异的灼热在 体内漫开。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兴趣,我有意冷漠——右手转动
着他的红蓝铅笔,左手翻页,我咬牙坚持,装作无动于衷地阅 读,好像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收音机说明书。 皮肤表面,微微汗湿。我腾出两只手,把系成马尾的头发 挽上去。我喜欢妈妈的盘发式样,但明白它并不适合自己的年 龄,现在似乎只有这种成熟女人的发型才能帮我散开身体的热 量。由于经验生疏,几绺头发没有梳拢进去,垂在了脖颈之 间,那种痒时隐时现。左手扶住发卷,右手在作业本下面翻, 我喃喃自语: “那个卡子呢?”彭叔叔微笑,歪头着意看了我 一眼。他说: “你热了吧?”随后,他拿起我刚才削好的一支 金鱼牌铅笔,斜斜地,插进我草草拢起的乱发里。 房间里,两支铅笔。一支是彭叔叔的红蓝铅笔,诉讼书 上,生杀予夺;一支是插进我头发里的HB铅笔,它暧昧难测。 2003年11月,橡皮 小学三年级,老师同意出错率低的孩子率先使用钢笔。我 们争先恐后地表现,似乎那是一种极具诱惑的特权。我下笔谨 慎,力图卷面整洁,早日更新手里的书写工具。后来终于得到 老师准许,我用上了钢笔。 黑。蓝黑。纯蓝。墨水只有三种颜色,我总是不停更换。 换了一种颜色,视觉心理需要适应一段时间,等我刚刚适应也 就厌烦了。看起来是缺乏耐心,其实流露出的,是焦虑。那天 我把一条米虫搭在墨水瓶瓶口,它蠕动,然后掉进去了。捞出 快被淹死的虫子,怎么那么笨,它在格纸上爬,写最后的遗
言。我对折纸页,厌恶地一捏,虫子的肉汁和墨水混在一起, 留了一团污斑。看着拇指和食指之间同样留下的墨痕,我听任 钢笔滚落,在水泥地上摔劈了笔尖。是的,我不喜欢墨水,尤 其讨厌大字课,手握毛笔,对着古人的碑帖模仿——白纸黑 字,我的手指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为我倾心的其实还是铅笔:灰字迹,笔芯踮尖的脚,随着 书写在纸上缓缓移动的纤细的芭蕾小人……裙纱般的浅影子。 你可以放心地写,铅笔字孩子气的天真,还有一种草稿性质的 不确定感。常年使用钢笔,拇指和食指前端的印记并不明显, 但是右手中指第一道线侧面,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坑,有点 儿茧化的硬。铅笔正好可以舒适地搁进这个小坑里。 铅笔与钢笔的最大区别,其实是由两者之外的东西决定 的:橡皮。橡皮能够修正铅笔字,而钢笔的错误只能靠自己否 定。但谁愿意面对涂涂改改的墨滴,显得失误比比皆是呢?如 果钢笔写得不对,有人宁愿坚持,或者换张崭新的纸重新开 始,也不改动错误的结果。换言之,橡皮的存在,使铅笔比钢 笔更具自省精神。 我收集橡皮。小学生的习惯。除了上面写着铅字的结实好 用的绘图橡皮,我喜欢各种各样的香橡皮。红的,绿的,黄 的,果冻一样鲜艳。用鼻子嗅,那种小傻瓜一样不懂掩饰的 甜。诱人味道使我忍不住咬下一点橡皮尖儿。那时无人知晓我 的成长理想:做一个玲珑而甜美的橡皮姑娘。橡皮本身从来不 制造任何错误,它只清除污迹,时时准备开始它那带有宗教倾 向的、修女式的擦拭。这与我对自己的隐秘期待互为呼应。当
他人犯错,我将报以宽慰:原谅,庇护,并试图弥补失误,哪 怕在他人的错上磨损自己橡皮的一生。橡皮走过的路,一片泥 泞。建设整洁无误的世界,需要橡皮必然的牺牲。 我乐于使用的HB铅笔顶端,常嵌一块寒酸的小橡皮,被有 勒痕和孔洞的薄铁皮箍紧。又硬又小,是自行车内带般的肉红 色,残缺的橡皮头儿落有齿痕——我吐掉橡皮碎渣儿,涩涩 的。这块小得可怜的橡皮,能使铅笔犯下的错误不落痕迹。位 于顶端,等同铅笔的大脑位置……那小而涩的用于涂改笔误的 橡皮,便是个人的自我省察,带着它的有限和苦味。 红蓝铅笔在铅笔中最特殊。HB铅笔的一端被紧箍咒里的橡 皮管住,而红蓝铅笔,是不带橡皮擦的。甚至比钢笔更不由分 说,它具有评断和宣判的味道,老师和法官无不操纵着一支高 高在上的红蓝铅笔。红蓝铅笔无须配备自身的橡皮,来自阶 层、职位、年龄,甚至性别的权力力量,足够让它在未成年的 HB铅笔写下的答案上任意褒贬和修改。HB铅笔不能修正被红蓝 铅笔写下的部分,即使那是个错误——红蓝铅笔打上的叉子, 都拥有格外的正义。这是权力的秩序,不容撼动。 1983年5月,晚餐的鱼 一条新鲜的死鱼,很大,鱼眼的巩膜上还泛着虹彩。鳞片 就像镍币一样,闪着硬质的光亮。鱼像吝啬鬼一样至死看守着 它紧贴全身的财宝,我感觉到了彭叔叔刮削鱼鳞时的吃力。湿 黑的鱼皮上黏液滑手,有时候,鱼活了似的,从他的虎口下往 前一挣。
“晚上咱们吃鱼。”彭叔叔边收拾死鱼边说。他说“咱 们” ,语气直接,没有商量,于是省略但也确定了他的晚餐邀 请。 问题是,我中午已经吃过鱼了,星期天的伙食总比平日丰 富。是妈妈炖的黄花鱼。妈妈打开锅盖添加作料,我往里看: 酱棕色的汤汁尚未淋透剖挖出来的米黄色鱼子。黄花鱼的眼珠 硬白,嘴角下倾,口腔里布满锯刺的牙——它们在汤汁煮沸的 气泡里,浮沉一张张太有悲剧感的脸。其中一条鱼头被铲断 了,与身体分离,单独的脸……气泡从它上昂的嘴里吐出来, 仿佛进行最后的陈述。过了一会儿,鱼头被越鼓越大的汤泡推 到锅沿侧面,它的头突然一歪,渐渐沉没。 沙沙沙。彭叔叔继续刮鱼鳞。我的同桌曾下决心把一枚五 分硬币磨平,每个课间十分钟,他在水泥地上坚持不懈地努 力。持续的噪声,如同铝勺刮着饭盒的声音,总是让我难以忍 受。我躲得远远的,直到同桌把他的成果,那片变薄的金属得 意地捏在指头上。水池边堆着掏出的鱼内脏和散落的鳞。鳞片 让我想起磨薄的硬币损伤后的光滑,那种被贬抑的价值。一旦 有了联想,刮鱼鳞的声音也刺耳起来。沙沙沙,轻微而连续的 噪声让我发麻,好像自己也变成了躺在砧板上的鱼,被什么利 器打磨。 彭叔叔的手长得有造型,特别匹配他的容貌。这双手擅长 把握利器,无论是刮胡刀还是去除鱼鳞的剪子,还有,那只能 够签署判决书的象征权力的笔。彭叔叔也是一个出色的园丁, 他栽种植物,从花蕾到籽实。所以他有一双恩威并施的手。
鱼的鳞,它的皮,它贴身护卫的铠甲,被他的手脱下来。 我饶有兴趣地观察彭叔叔准备晚餐,准备接近黑暗时才能享用 的美味。他不知道我中午吃过鱼了,所以在这顿晚饭开始之 前,我的嘴里已经弥散着事先的腥气。 1983年5月,桌子 晚饭摆在八仙桌上。桌子的四条边线分别可以坐进两个 人,但在我的视线里,只有一个。小桉,她的妈妈,小桉的哥 哥。而我和她好看的爸爸位于同一条边线。并且,彭叔叔没有 给我安排凳子。我坐在他腿上。 作为形影不离的朋友,我和小桉从未有过任何冲突,她的 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我们好像共同使 用一个大脑。现在,我感到她作为女儿由妒意上升的敌意。小 桉摔打筷子,不耐烦地抱怨米饭里的沙子。她不再成为唯一得 宠的女儿。我格外安静,不多话,动作里加了几分小心,却并 未减少内心的得意。 秘密的争夺和分享。我们向同一个男人邀宠,方式不同而 已。小桉是田径式的,激烈,强调动作幅度,带有身体上的积 极感和侵犯性。我是象棋式的,不动声色,却在开辟局势更为 复杂的战场——因为除了策划自己,还要因对手的布局而变 化,调整人物之间的关系,部署我的埋伏。看起来漫不经心, 我似乎从未上场,但这种由脑力进行的体育格外消耗能量。我 隐隐觉得自己是获胜者。我的信心,来自小桉的沮丧,以及背 后那张看不见的脸。
频繁的脑力活动,以及暗自较劲的坐姿,消磨着我……没 人知道我多难受。我并没有真的像在众人面前表现的那样轻松 自如地坐着,而是类似骑马蹲裆式:后脚跟用力,两腿对称打 开,以这个令肌肉酸痛的艰难姿势,努力减少他腿上的负担。 试图使体重显得更为轻盈,对得起彭叔叔曾经的赞美,我幻想 自己悬浮而不是坐落在他腿上。 僵硬的骑跨,坚持起来需要体能和毅力。我一会儿就疲惫 不堪,不得不有所调节。只要在彭叔叔的腿上稍事休息,我马 上就恢复暗中的自我折磨,我不想让他感觉出变化。不知道这 是敏感还是隐约中的错觉:当我力图分解自己的体重,我觉得 彭叔叔的腿也在轻微抬升。我甚至察觉了他不动声色中提起的 足弓。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之间,始终保持着秘密的衔接。越 感到自己腿部内侧的夹角,我就越感到他的靠拢。有生以来第 一次,我学习掌握男女的肉体之间微妙的心照不宣的进退关 系。 突然,我的脊骨里涌起一阵上升的液压。瞬间的失重般的 眩晕,我缺氧,两颊泛起潮红。我不自觉地把身体向桌边倾 靠。彭叔叔本来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子,现在他把碗放下,手 臂绕过我的腰,果断地向后紧了一紧。他从后面搂住,我当然 看不见他的五官和表情,但我低头看到了彭叔叔的手臂。 对我来说它是如此陌生。暴筋的手臂,让我想起收税的 人。
奇怪的是,在整个吃晚饭过程中,我几乎意识不到他的妻 子。那个沉默寡言的阿姨,就像一张没有添加定影液的照片, 她逐渐溶解,直至消隐得没有踪迹。对比我的豆蔻年华,她显 得如此庸碌与衰老。即使曾经貌美如花,岁月也会让她沦落为 失宠的王后。没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所以,她不会吸引我。 一个不值一提的配角。 我的焦点在彭叔叔、小桉和自己之间周旋。盘子里剩下几 茎菜梗;各自的碗边增加了许多根齿梳般的鱼骨;一个小圆球 滚落到桌面,那是煮熟的鱼硬白的眼珠。我不仅想靠意志力带 走体重,我还希望自己的吃相优雅。我恨我的咀嚼,食物下降 到喉咙发出的声响。我闭紧嘴巴,小幅度错动牙齿。像小桉那 样孩子气地鼓动腮帮是可耻的。或者,我刻意以带有仪式感的 失真的进食方式,暗示给彭叔叔:我不是一个孩子,至少不是 他的孩子。 而他的儿子,额头布满青春期分泌过盛的痘疱,在他提前 结束晚饭的时候才被我注意。他匆促放下碗筷,嘴里含混地说 了一句: “我出去一趟。”然后他走到屋角,打开大衣柜取外 衣。打开柜门的时候,嵌在衣柜上的镜子划过一道短暂的光 亮,晃动之后,镜子停下来。镜子停下来,为了映照留在桌边 的四个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女,以及,角色可疑的我。 身体重心有时仅仅是轻微地触及他——我力图显得轻盈的 向上努力,可能包含着对生殖器的本能捍卫,也可以解释为对
纯洁的象征性维护。但镜子袭来真相,什么也不能抵抗我巨大 的羞耻心,以及,从那一刻开始,对身体突然涌起巨大的不洁 感和仇恨。 镜子映照出,我们在扮演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这里,有 一个化装成父亲的男人和一个化装成孩子的女人。 我熟悉那面镜子。镜面上有些散布的斑点:那是小桉的习 惯,她总是对着镜子刷牙,牙膏沫子溅落得哪儿都是。我知道 镜子的右下角有个装饰图案:两个叠合的菱形。我知道镜子下 面的底层抽屉掉了一个铜箍,另外一只是后配上去的,有明显 的色差。我知道,自己的身材如何被镜子初次映照。 ……那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彭叔叔的手搭在我肩上, 把我轻轻推送到镜子面前。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你看看你 的身材,有多漂亮。”他的手臂在我背后延伸,如同根茎推送 着顶端的一朵花,如同朵瓣打开内部的红,我突然昙花绽放。 深蓝色的纯棉运动服,紧紧贴合着发育中的少女身体,我修长 而挺拔,如同漂亮有型的铅笔,即将展开崭新的书写。彭叔叔 脸上荡漾陌生的笑意——唯有镜子,能让人目睹藏在自己背后 的脸。 晚餐过程中,我不知道彭叔叔如何维护他的坦然。当他收 税人一样暴筋的手臂收拢,我在潮热中位移,从他的膝盖向后 滑动。像一朵花被挑起在顶端……某种秘密的茎在背后支撑, 我的身体才能泛起这种特有的玫瑰红。
一切,都在桌子的掩盖之下。桌子比床堂皇正义,也更隐 蔽。被剥皮剔骨的鱼,在晚餐的桌子上,缓慢挥发来自肉体的 顽强的腥气。 生硬地嫁接在彭叔叔身上,我就像一枝已然病变的枝杈 ——镜中景象不断复现,我无法继续在他腿上的轻盈表演和在 小桉那里赢得的胜利感。稍一走神,一根鱼刺卡进我的喉咙, 尖利无比。我咬了一口馒头使劲咽下去,不行,它还在,只不 过稍微调整了倾斜的角度。我小心控制唾液下咽,以降低疼痛 的程度。 “我吃饱了。”我想站起来。但彭叔叔的臂环加重了压 力。他说: “不行,再吃点,你正在长身体呢。”递过一口掰 开的馒头,他的手靠近的,是我的嘴唇。不需要暗示,彭叔叔 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他要喂我。我面临选择。吃下这口馒头, 鱼刺有可能被清除,也可能让嗓子里的麻烦更大。我顺从了。 咬住馒头,我的舌尖碰触到他微咸的手指。 下咽的时候,锐痛几乎使我溢出眼泪。忍不住咳起来,进 餐过程中被我蓄意消灭的噪声以那么大的分贝扩张出去。我丢 脸地喷出食物碎末,喷出他喂给我的东西。 彭叔叔把我领到厨房,让我张开嘴,查找卡在喉咙里的 刺。口腔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味,我仰起头,对着他的脸, 尽量张大嘴……打开自己,让他仔细查看我猩红的体内。他的 手指,伸进来。
1991年8月,诊室 病毒性流感的第五天。我继续发烧,头晕,嗓子还肿痛。 我的男友上午陪我去医院。体温计,验血的化验单,X光片拍照 室。在医院的各个楼层辗转,我虚弱地靠着他的肩膀。在此之 前,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处于幼稚又造作的抒情阶段:除了几次 有限而潦草的亲吻,我们缺少身体的实质性接触,相互之间只 是连续地写情书……我们结巴着示爱,字里行间充满“啊啊 啊”的语句感叹。 “啊啊啊。”窥镜伸进来,观察发炎的喉咙。隔着压舌 板,味蕾还是感到了窥镜杆上特有的金属甜。在医生面前,病 人总是严肃地,正义地,郑重地,一再向他出示红肿变形甚至 在充血的器官。我们容许窥察,容许他以某物部分深入身体的 内部。 …… 光线穿过窗户照进来,我醒了。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了 床,病愈之后的新早晨,我感受来自身体的转折和变化。享用 过我初夜的男友还在满足和疲惫中熟睡。 它伸进她暗红的洞口:接触,抵达,然后开始快速地摩 擦,直到它的前端,涌起汹涌的白沫。弥漫着一丝熟悉的腥 气,尽量张开嘴,观察,我对着镜子一看,果然,又出血了。 作为一名牙周炎患者,我发现自己的口腔能一次次扮演处女。
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另外的脸。他脸上荡漾陌生的笑意,不 知什么时候,男友站在身后,我被吓了一跳。 事隔多年,如鲠在喉。 1983年6月,公共澡堂 水流冲刷,能否真正洗净身体的污浊?我用力搓,直至皮 肤红痛,从自己细瘦的胳膊和腿,清晰可辨的肋骨,到肋骨上 轮廓开始圆润起来的乳房。指端或毛巾下,仿佛橡皮搓起一片 泥泞。我嫌自己脏。据说少女时光是一生最灿烂的,而我的开 放过于短暂……隐藏在昙花无名的黑暗里,折叠于镜子背后。 更衣室里,因为寒冷,毛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澡堂里腾升的 蒸汽,又使皮肤上微红、汗湿和肿胀——种种生理的本能反应 都令我反感。正如我不喜欢自己此时的纤瘦,同样也不喜欢未 来的丰腴。我不能辨别,固执的否定和歧视是否与一次偶然的 镜中映像有关。但的确是个开始,这种对身体的道德性厌憎将 贯彻多年,越过我漫长的成长和回忆。 水雾氤氲,到处是裸露的女体——如同海底鱼群因其密集 导致的视觉眩晕。抗拒这个场景,我不看她们,也不看自己, 把温度调得很高,我闭起眼睛,灼烫的水流击打着面颊和肢 体。我是一条被剥去鳞片的裸鱼,被汤汁浸透,散发将熟的微 腥中的香气……贪婪的眼睛和胃在等我。 离开之前,每个人都会在澡堂大厅完成最后一项程序:镜 前整理。我梳着还在滴水的头发,落地镜反射着那个收票的窄
窗,反射着从中探出的看门师傅痴肥的脸。 我们管他叫大肚伯。他的腰围超过身高,肚子圆硕,腿上 胯下脂肪松垮,红烧肉般的脸常年泛着兴奋的血色。所以他还 有个私下流传的绰号:滚刀肉。他老婆户口在乡下,偶尔来探 望他时我见过。排骨瘦,喜欢穿黑条绒的衣服,烟瘾比男人还 凶,所以身上的味道很重,声音也沙哑。她少见地热肠,只要 她来,总把澡堂打扫得镜明几净,问候所有来往的顾客。但我 无法解释自己作为知情人对她产生的微妙优越感与同情心。 公共澡堂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对外开放,全院人蜂拥而 至。我每每不是去得最早就是最晚,尽量减少赤裸时相遇的人 群。大肚伯很快就熟悉了我的习惯和规律。趁着无人,他几次 贴近,攥住我的手腕,响在耳畔的话语却异常温柔: “星期二 下午,你自己来,我专门给你开,让你一个人洗澡。”曾懵懂 地把这理解为格外的偏袒,如今我确认“好意”里埋伏的危险 与侵犯。 2003年10月,操场 没想到,隔了20年之后重逢。 黄昏我到工体大队的操场散步,围绕绛红色塑胶跑道。天 边滚起了乌云,仿佛激动的生病的肺叶。一只晚蝉声嘶力竭地 鸣叫,用不了多少时日,那对通透的小翅膀将冻成薄冰。蝉鸣 中,树叶纷纷落下,以它们告别中的浅金色。跑道是环形的 ——如同小时候做过的数学应用题,移动速度不一致的两个物
体,无论相向、相背还是追逐,必然相遇于环形的某一点。他 走在跑道里侧,我走在外侧……我们正面遭逢。 步态从容,身材依旧修拔。令人惊讶的是,彭叔叔把他的 美貌维护到了老年,似乎这种漂亮可以使他享有部分犯罪的特 权。我甚至相信,是一种难以言说又可以容忍的微妙的邪恶, 怂恿并长久捍卫着他的美貌。 即使承认他还是具有魅惑力的男人,但我不再被诱引,毫 无情绪波动。从那次搬家转学,到这个不期而遇的黄昏,20年 间没有见过,除了数月前我意外耳闻有关于他的消息。让我略 为担心的,倒是旧日朋友小桉,她是否了解父亲的事并由此受 到伤害。隔着20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一眼就认出了…… 他离我越来越近。秋日黄昏,瞬间安静下来,一切背景都在向 后推移,让我联想起他种植的昙花——是的,暮色硕大的花瓣 全部向后翻卷,只为烘托他。 为什么我们默契地都没有开口?是因为紧紧跟随着他的那 两个人吗?是因为对往事的追悔?因为遗忘?还是因为今天的 羞耻?在那一瞬,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置身影院,从侧暗的 光里看到熟人——可我不能在黑暗与安静中走过去召唤,因为 那会碰触他人的腿,或是成为干扰电影播映的讨厌的弦外之 音,引起不必要惊扰,使双方都成为尴尬的中心。所以我把他 当作陌生人,选择沉默,并试图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应有的中 心。我看天边,想着今晚会不会星宿满天……像会飞的种粒, 它们从同一株蒲公英的球冠上被吹散。
几步之遥。余光一瞥,他其实还是老了,经不起特写镜 头。 没有不发酵的记忆。被埋藏的秘密,不是发芽,就是腐烂 ——腐烂中也会散发招摇或隐约的气息。那是一桩相隔数年的 旧案。宣判的结果不令当事人满意,也许是怨气累积,也许是 受挫的心迟迟得不到平复,也许是情感的后来变故……这位女 当事人,突然把法官推上了名誉的危崖。她告他当年的强奸。 对于强奸,女方提不出充分的确认证据,男方也提不出充 分的辩护证据,尤其在隔了如此可疑的发案时间之后。在一桩 查无实据的案件里,奇怪的是,男方没有选择职业训练轻易得 出的利弊判断。他没有采取全面否定的对策,而是承认两人之 间的恩怨,但他坚持:是通奸,并非强奸。 这使一切变得更为界限模糊。外人无从得知,那次性爱, 究竟是男方利用职务之便的暴力侵占,还是女方假使情色进行 的性贿赂,或者仅仅是肉欲驱动下的器官摩擦,甚至不排除诉 讼是爱情挣扎到最后鱼死网破的尾声。种种说法不一。有人认 为,法官在欢爱享乐之后没有完成对女方的判决许诺;有人 说,法官宁可被女方公开私情,也绝不做法律原则上的妥协; 也有人说,法官是个不合时宜的挚情者,只不过所爱非人,在 乏味婚姻之外,这个女性曾经是他生命唯一的光照,所以他宁 可牺牲所有,也不允许女方否定当初你情我愿的相悦。那么,
他到底是个意志薄弱的男人,还是不容屈服的法官;她到底是 个无理取闹的泼妇,还是力争权益的受害者? 他被要求交代实情,暂时关押起来,待审状态并非入狱前 那么严格,大约还是倾向于处理成作风问题。他有散步的自由 时间,只不过,每次外出都有两个人随时跟从。 整个晚餐过程长达一个小时,我或轻或重地坐倚他的腿。 彭叔叔是我成长之中第一个与之行为如此亲密的异性。或者 说,是他,真正告诉我“身体”的存在。他曾经那样英俊,为 我查找鱼刺时,我仰头近距离地看到挺直的鼻梁。他嘴唇上的 竖纹,似乎是在问候我早熟的身体。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放 下,指骨滑擦到我的胸部。彭叔叔面貌上显示的年龄令我如此 迷惑:介于父辈和兄长之间,既诱惑又易于让人听从。对他怀 有朦胧的迷恋与期待,我知道,只要他召唤,只要他的手臂再 次揽紧,我就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我会继续孩子的习惯,完全 听命地进入成人控制和主宰的世界……哪怕是在一条歧路上; 哪怕内心慌张,一颗糖也能轻易将我安慰。 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次晚餐之后,他改变了,我能体会到 那种蓄意制造的间距。他突然萌生的分寸感,使我对自己抱有 猜测并鄙视。我猜我误会了彭叔叔,我猜我天性邪恶,并且这 种邪恶在孩子样貌的保护里不被追究责任,我猜是情欲的力量 使我过早具有成熟女性的身高。我猜我可耻的向往被彭叔叔识 破。我后来猜到,对自己身体不理智的反感和刻毒,或许与此
有关。搬家之前的几个月,我有数次机会和彭叔叔单独碰面, 但他像入鞘的刀刃,收敛蓄势待发的光与杀伤力,只留给我印 象中的花纹。 2003年11月,骗子游戏 前往县城的中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颠簸前行。车厢里 拥塞,体味混浊。这样的行程让旅客们昏昏沉沉。这时,一个 穿皮夹克的人拿出两支铅笔,设下谋划好的赌局。 一支HB铅笔,一支红蓝铅笔。把一根1厘米宽、20厘米长的 纸条对折一下并捏住,形成一个纸圈。纸圈在两支铅笔之间交 替地套来套去,借以迷惑,最后清清楚楚地将纸圈慢慢地套住 HB铅笔。他接着把纸圈之后两根分开的条带,一同缠绕在两支 铅笔上。两支铅笔被紧紧绑束在一起,只露出两根条带的纸 头。表演者问好奇的乘客: “现在要考验一下你们的注意力和 记忆力了,纸圈是套在哪支铅笔上的?”看不出破绽的观众自 然回答是套在HB铅笔上。 腾空的破旧座椅上,压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面对即将到 手的赌资,我看到骗子露出阴谋得逞的幸福微笑。因为当他再 把两根纸条同时拉展,不可思议,那个纸圈套住的,竟是红蓝 铅笔。 从一个骗子游戏中,我看到自己被隐喻的命运。在我和彭 叔叔之间,看似的缠绕不清并未真正发生——他们完整地分开
彼此,没有更深的相互损害。那根HB铅笔,从纸条预设的圈套 中,从暴筋手臂紧紧的环绕中……魔法般逃离。 那是镜子里的白雪公主时代——14岁的嘴唇从未被亲吻, 体形瘦瘦的,尚未发育完毕。我写下铅笔字,笔画细,却清 晰。书写起来心情放松,因为铅笔另一端,橡皮象征着自我管 束和修正的力量。 红蓝铅笔不配备橡皮。原本被橡皮管住的一头,变成了笔 芯的双向延伸,变成了多头占有。红色和蓝色比例不一,蓝的 少,红的多。通常蓝色总是被相对闲置,莫如说,对一支红蓝 铅笔而言,蓝色显示书写的装饰性需要,而它的存在核心,其 实是与印泥乃至鲜血一致的权力的红色。往往缺乏自觉省察与 内在约束,权力就是绝对的王。老师否定孩子的考卷红;法庭 震慑犯人的徽章红;甚至,男性炫耀欲望的器官红。 每个婴孩都牢牢依靠母亲的乳房,如同橡皮,抓起来柔软 又柔韧。当我在镜前茫然凝视自己铅笔一样挺拔平滑的青春期 身体,有人比我更明了即将到来的变化:少女的乳房酝酿着昙 花般的秘密盛开。而多年以后真正成人,我才认识到,其实只 有男人的性器,同时结合了铅笔形状与橡皮质地——很多时 候,它决定了历史的书写,尤其是个人历史的书写。 红蓝铅笔所写下的,一定出现在普通铅笔之上,但即使是 权力的独裁力量也不能彻底覆盖普通铅笔细弱的印记。笔芯有 种内在的硬朗,HB铅笔即使被摔得断裂,卷笔刀转一转,你会
发现剩下的笔芯并未改变原有的硬度。而高高在上的红蓝铅 笔,在更为粗壮的木头壳包装里面,权力的整条笔芯都阳痿般 软。 岁月会延长。秩序会颠倒。重逢时,我的彭叔叔老了。他 的沉默里,有什么东西被剥夺之后的虚弱。 2005年2月,芭蕾小人 整理旧物,找到一个玩具箱。掉了漆皮的铁盒,霉掉的毛 绒熊,红红蓝蓝的积木。都是童年珍宝,可我早就想不起它们 的存在。最令我惊讶的是发现了一个八音盒:寸把高的芭蕾小 人站在镜面上,会随着音乐缓慢旋转。虽然拆开内部,使音乐 盒发声的琴板有些生锈,不能被齿轮上凸起的颗粒流畅弹拨。 如此精巧而奢侈的礼物是谁送给我的?我忘记了那个恩 人,也忘记了芭蕾小人曾经带给我的狂喜。往事有时会变得没 有重量,即使偶尔还能荡漾一下回忆。 作为抛弃已久的旧宠,我发现这个芭蕾小人体形纤瘦,和 风靡今日世界的芭比娃娃异曲同工。芭比娃娃其实是女性进入 成人社会的预演模式,学习装扮、交际乃至男伴相随的欲望。 芭比娃娃铅笔般瘦得比例失调的体形,难以计数的衣装饰物, 豪华的生活方式无不被今天的少女向往。她们很早就明白,容 貌尤其是流畅的身体曲线可能创造的极致享乐。那么,芭比娃 娃的成长,还有没有芭蕾小人那样内心被偷偷锈蚀的危险?
我相信,看澡堂的大肚伯绝不仅只对我一个人提出过独自 洗浴的邀请,我相信他的窥视绝不仅只满足于停留在收票窗口 之后。我不知道,有没有像我、像小桉这样的少女,曾无知地 听从。他仅仅放了一点水就要占到便宜。但我知道,少女时期 一次短暂的受挫经验,可以导致一生对性的态度发生突然的偏 移。带着她那终生难与父兄和爱侣分享的黑暗,独自沉浮。即 使成年以后的肉体能带来显在的欢愉,她也难以解释有时瞬间 涌起的排斥、不洁感和仇恨……一切,被鱼刺卡住喉咙,不能 言说。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一生精准无误。彭叔叔对我的本能欲 望为什么戛然而止?他最过分的举止,不过是用手比拟了他的 情欲。是他的教养,还是对危险的估算,使他放弃唾手可得的 猎物?无论怎样,我感谢那最后的自制。事实上,直到今天, 我依然不知道到底是他的美色还是美德,最后成为我原谅的理 由。 ……钟形罩下,精致的芭蕾小人在真空般的舞台上,孤单 地,旋转。她超过90度地抬升着瘦削纤长的左腿——硬裙子 下,她的腿呈现出一种忧伤的琥珀色。身体的重心全部落在锥 立的脚尖上,透过乌蒙蒙的玻璃,我可以看清她受难的足腕。 正是琴板的不断受阻使八音盒歌唱。之外的世界落满灰尘—— 被封存在寂静之中,她茫然无知地起舞。命运最终没有打开那 层薄薄的保护着她的钟形罩。
霍乱 赵丽兰 2018年 坟,这高出地面的土,埋着大于肉身的灵魂。 赵纯,我老爹的老爹,死于霍乱。赵纯的儿子赵民国,比 他早死七天,同样死于霍乱。七天,同样的病,同样的死,两 条不同的人命。死于一场霍乱的,不只他们父子俩。一村子的 人,相继在霍乱中死去的,还有很多。早上,送死人上山的 人,晚上,别人就送他上山。从染病到死,就只是一个对时。 短短的几天,一村子,到处是鬼喊傩叫的声音。 这场霍乱中,不得不说一个人。她的出现,将一场悲剧变 成轻喜剧,然后将其推向荒谬的高潮。她庆幸自己幸免于一场 霍乱,她活在一堆死人之中。死了的,与尘世一拍两散,两不 相欠,他们的灵魂和肉身都静止了,消散了。死亡,结束了他 们在尘间的爱与恨、悲与喜、冷与暖,他们甚至因为死而变得 高贵、光彩,与世无争。相反,那些在一场霍乱中死剩的人, 却必须在尘世间继续安身立命,面对一场瘟疫,必须惶惶不可 终日,必须继续卑微、邪恶、愚蠢、慈悲,必须哭着、喊着, 伤心垂泪。倘若不光明正大地淌几滴眼泪,不擤鼻抹泪地哭一 场,她就是一个没人情味的人。
她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道德、亲情、责任,以及女人 与生俱来的柔软和慈悲,促使她去完成或真或假的哀悼。抛开 悲伤不说,这是一个仪式,表达着生对死的尊重。一场霍乱, 毫不手软地夺去了许多人的命。赵民国,是她丈夫的哥哥,她 要代表家族中的女人去哭他。往后,她才能抬头挺胸,硬铮铮 地活在一家人中间,才可以一如既往地做一个慈悲为怀的好 人,才可以在村民之间获得尊重,而非不齿。 她怕啊,怕瘟疫染身,一命呜呼,她只是众多俗人中的一 个。人间,没有理由让她假惺惺地光彩照人,视死如归,临危 不惧。她活着,她就怕死。她要为她的冒险寻求一种安全的方 式——来自乡村的智慧,远远超过鬼神的想象,它存在于乡村 的各个角落。我试图通过文字来赞美乡村的智慧,但是它揪着 我的心,让我疼痛和颤抖的同时,恶作剧般欢快地笑出了声。 它根植并生发于愚昧,但是乡村给它的定义是“智慧”。 1975年后的一个冬夜,残月高挂,大姑奶给我复述1942年 蔓延在乡村的这场瘟疫。她特别提到了这个女人,提到一个让 人惊叹的细节。 女人去奔丧,随身揣了两坨揉好的麦面。如果没有人说出 其中的细节,你永远想象不出这两坨麦面的用途。她将其中的 一坨麦面糊在了死者的嘴上,另外的一坨则糊在了自己的嘴 上,试图以此堵住瘟疫,保护自己。这两坨麦面带着它不同于 往常的使命,一坨堵住死人的嘴,一坨堵住活人的嘴。它是防 毒面具,是卑微的生命获取救赎的砝码。如何在遍地的死亡中 获得生的可能?这考量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智慧,还有胆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