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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by PLHS Library, 2024-02-22 20:45:31

《命运》蔡崇达

《命运》蔡崇达

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 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 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 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 “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 是脚一蹬的事情吗?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 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 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 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 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 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对了,我和你们说了吗,我母亲说,我阿太要死的那一 刻,先是得意地笑开了,嘴里喊着:你看吧,谁说我无子无 孙,我的孩子都来接我了;谁说我无儿送终,我孩子的孩子, 都在为我送终。 喊完之后,我阿太突然温柔地说着什么,像在安慰某个小 孩。我母亲说,她凑上前去听,就听到阿太用亲昵的语气说 着:不哭不哭,你这傻孩子,和我闹了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 吗?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


后记 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我知道的,生养我们的这个人间,一直在说话,说的,都 是如何生下来、如何活下去的话。 通过不同的口腔,不同的舌头,不同的器官,不同的生 命,不同的形态,不同的故事在讲述着。有时候通过邻居老人 的嘴巴,有时候是路过的一只狗一只猫,有时候是天上的一朵 云、一滴雨…… 比如逝去, “逝去”不是化为乌有了, “逝去”也是有 “去处”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我阿太和我说的。 八岁的时候我外婆走了。那是我认为的这世界上最疼爱我 的人。我哇哇地叫着,找着,问着,外婆去哪儿了呢? 阿太说:你外婆我女儿只是回天上去了。 阿太说:你外婆原本是半空中的一朵花,被一阵风刮下凡 间,开完花就得回去了。你抬头看看,你外婆还在半空中开着 花呢。 八岁的我抬头看了许久,当然看不到。问阿太:外婆是朵 什么花? 我阿太回答得很快很坚决:是水仙。所以你外婆在人间的 时候很白也很香。


我再抬头看天,就真的看到了半空中开着一朵水仙花。 就此,我在每个所爱的人离开后,都会看着半空寻找花 朵。就此我知道,每个“逝去”都是有去处、每个尽头背后都 是有开始的。 比如灵魂。灵魂不是单独的一个个,而是一个连着一个生 长的。 这件事情是通过一块姜告诉我的。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陪着我长大的阿太也逝去了。回到北 京的我,总是一日又一日地发愣。我忘了自己究竟颓唐了多 久,只记得有日终于感到饿了,走进厨房想为自己做点东西吃 ——看到买回来的姜干枯了大半,而另一端,长出了翠绿的姜 苗。 我摸索着这块姜上,生与死的分界线,然后我知道自己为 什么难过了:咱们的灵魂本是连着长的,然后冒出不同的绿 芽,就像姜。生命中的一个人离去,便是自己魂灵的底部被掰 掉一块。灵魂没有肉身,看不到具体的鲜血淋漓,但伤口是在 的。灵魂的鲜血流淌着,有些被写出来,是诗;有些被唱出 来,成歌;还有些,一声不吭,却也永远在那里,伤口张着, 血汩汩地流着,那就是难过。 我因此知道了什么是难过,也因此知道了,什么是写作。 这些灵魂的血,写成诗或者歌,是难过最好看的样子。


我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得到这人间开口说话了。 我想,或许从意识到生之艰辛就开始了。 从两岁或者三岁起,我惊奇地看着自己内心一个又一个新 鲜的伤口,像花一样盛开。后来,我开始躲进家里神桌的底 下,跑到无人的沙滩上去,钻进海边的甘蔗林,或是呆坐在入 海口的庙宇……胡乱地找着,去试图捕捉天上飞的、空中飘着 的、地上长的话语,来治疗自己。 每次我觉得痊愈了,感知到幸福后,总感恩地想,这里真 是温柔的人间。它之所以一直孜孜不倦地说话,是因为它知道 众生艰辛,还因为,它知道这些艰难太常见,以至于显得那么 简单,甚至不值一提——人们就这么披着容易的、理所当然的 外壳,不容易着;好多人如此艰难而又必须沉默地蹚过一个又 一个日子。 人间在说话,一代又一代人听到了。有的人写下来,有的 人说出来,有的人活出来,用文字、用语言,用神像、用草 药,用自己的一生——代土地说话,变成土地的器官,变成生 养我们的土地本身。 八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叫《皮囊》,那是青年的我,在内心 的伤口盛开成即将吞噬自己的巨大花朵时,又一次试图召唤人 间的话语来疗愈自己。 在那次写作中,我召唤来了阿太的皮囊、父亲的残疾、母 亲的房子、神明朋友、阿小的香港、张美丽的娱乐场……也召


唤来了故乡的海、路过的山川、经过的人家、邂逅的人们…… 在那次写作中,我幸运地重新见到了我的父亲,见到了我的阿 太,重新认识了我的母亲,最终治疗并重新认识了自己。 韩国的文学评论家李京格说,《皮囊》是作者调动古代中 国的智慧来治愈当下的自己和中国。我想,那个评论家应该也 听到他所站立的那片土地说出的话语。但关于皮囊,他说得不 够对。那不是古代的中国。从古代到现代,一代又一代,我们 所在的人间、所站立的土地如此温柔,一直在开口说话。 这些话从来就在万水千山和海海人生里。 我内心因此曾经轻盈过一段。但这些年,又再次——果然 ——越过越沉,越来越滞重。 这很正常,人生便是如此,人间便是如此。这很不易,普 通的不易;生而为人,共同可知的不易。 我因此,觉得自己又必须写作了。 这次,我还想,循着我灵魂里一个个盛开过,或者正在盛 开的伤口,倒过来去描摹我至今的命运的模样,去看到它未来 可能的模样。这次,我还希冀通过我听到过的,以及正在听到 的人间的话语,去书写从过去到将来,这人世间的一个个人一 条条命运的河流,是如何汩汩而来,又如何滔滔而去,直至汇 入死亡那片终极的海洋。


我知道我说不出它们的全部,但我要指向它们,拼命地用 手指指出它们。 我要说,看,从我的家乡开始,从我们的母土开始,所有 的土地,一个个人和一片片森林在如何地枯荣。我要说,看, 从衣冠南渡到奔向宇宙,所有的人在如何奔流不息。 这次,我不仅想看到我的阿太,看到我的父亲,看到我自 己,我还希望每个人能看到每个人。我想看到从过去到将来, 所有人的灵魂上所有的伤口,一起像花一样盛开,开得漫山遍 野、震古烁今。 或许当我尽可能地努力后,依然无法说出一二。但我想, 或许到那个时刻,我能真正明白,这人间从来没有生离,没有 死别。这人间不过是,天上的人来了,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蔡崇达


命运 作者_蔡崇达 产品经理_熊悦妍 封面设计_朱镜霖 陆震 封面插画_曾凌 产品总监_何娜 技术编辑_顾逸飞 电子书制作_李元沛 策划人_王誉 营销团队_营销与品牌部 物料设计_吴偲靓 www.guomai.cc 以 微 小 的 力 量 推 动 文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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