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这个老将军可能当时已经年迈,却娶了一个十五
岁的女孩,也就是现在的老太太,老夫少妻。老太太名字也叫
奥拉,所以很多照片里是年轻时候的老太太依偎在老将军旁
边,老将军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样子跟
她的侄女一模一样,好美好美,但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
的老太太,脾气很古怪。他看到他们当时谈恋爱的时候,老将
军对奥拉特别地着迷,她太美了。然后又想到老将军曾经代表
墨西哥,可能到欧洲去见拿破仑,并领导当时拉丁美洲的独立
战争、殖民地战争等。
傍晚他下楼来跟她们一起用餐的时候,奥拉会跟他坐在一
张传统的旧式长条桌上吃饭。都是奥拉在厨房做吃的,拿出红
酒、料理给他,老太太不跟他们一起吃。
他有一种感觉,奥拉被老太太用某种意志或某种恶魔般的
力量、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
他开始调戏奥拉,或者说他爱上了奥拉,两人之间很像拉
丁美洲小说中,那种美男子追逐美女的恋爱故事。
这个时候他也发觉,在腐朽的、充满死尸般气味的老房子
的天井里,种的都是畏光的植物,这些植物都是一些类似大
麻、颠茄或一些有致幻功能的毒蘑菇。他觉得特别怪,怎么会
在天井种一些阴湿的,现在来讲都是二级毒品的植物。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特别怪的事。他在餐厅等着,却没有
看到奥拉出来。他就到厨房去,却看到奥拉眼睛发直,正拿一
把刀对着一只小羔羊,拉着小羔羊的耳朵、头颅,把它的脖子
露出来,然后用利刃把它的脖子割断了。小羔羊的血流出来的
同时还冒着热气。
他一直觉得奥拉是一个这么美的女人,可是看到这个场
景,他默默地退了回来。
然后他去找老太太,推开老太太的卧室,突然看见老太太
在那张已经破烂的针织的床上,像悬丝傀儡一样,正在做着跟
刚刚看到的美女奥拉用利刃割开羔羊的脖子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突然明白,这个老太太是用一种黑魔法控制着他心爱的女
人!
时间继续流动,他读老将军的日记,发现老将军一直在喃
喃写道:奥拉,你不要被魔鬼诱惑。
老将军感觉到他年轻的妻子耽溺于自己的美貌,想要青春
不老,所以研究了很多跟魔鬼交换的、可以保持青春不老的魔
法。老将军觉得这是不好的。所以他在日记上写道:奥拉,你
不要出卖自己的灵魂,没有一种青春美丽是可以永恒不朽的。
后来有一天,这个年轻的历史学家终于把奥拉诱奸了。在
拉丁美洲魔幻的、充满诗意的文学中,那是写得非常美的性爱
场景。那个女人美到不行。
作为热恋中的男女,他一直对她说,奥拉,那个老太婆太
邪了,你不要被她控制,我们逃离这个恐怖的时光坟场吧,这
个地方是被衰老和死亡控制的。
这时奥拉的眼神非常迷蒙,一直问他:你是真的爱我吗?
他说:我当然真的爱你。
他说:你跟我走。
后来,老太太对这个历史学家说,她第二天要出门,叫他
们好好地待在家里。
他就想到明天是一个好机会,和奥拉一起逃走的好机会。
奥拉告诉他,她第二天会在老太太的房间等他。
第二天,一片漆黑中,他摸到老太太房间的床上奥拉那年
轻的、曼妙的身体,两人开始欢爱。
可是在他们欢爱的时候,小说突然写道,这个时候有一只
老鼠咬破了窗帘布,窗帘破了一个洞,于是有光洒进来,像银
色的粉洒下来,垂照到床上。
然后历史学家突然清楚地看到,他面前的奥拉,原本那个
妖魅般的、幻美绝伦的美女的身体,却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枯瘦
的乳房,枯瘦的肋骨,头颅上灰白的枯发,和凹塌的、骷髅头
般的脸孔。
这时他听到奥拉问他:你会爱我多久?你会用多长的时间
爱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老将军的声音。
他听到那个声音说:一生一世,永远。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4
在杭州大运河的船上,他们原来叫我讲跟雷峰塔,跟白娘
子、许仙有关的故事,我讲了这两个故事之后,我发觉那些坐
在旁边跟我一起喝着西湖龙井茶的大爷大妈,都愣在那边,不
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故事。我也觉得有点尴尬,因为我讲的
全是西方的故事,不是他们期待的雷峰塔的故事。
后来我站在船舷边抽烟的时候,有一个大爷过来给我打烟
抽,然后露出非常快乐的笑容。
他说,我体会到你讲的,你讲的确实是跟白娘娘从一条白
蛇变成一个美人,或是小青从一条小青蛇变成白娘娘的婢女,
是同一回事。
我觉得这一代年轻人比较幸福,他们有很多观影经验。比
如一个特写镜头,一张人脸,然后透过运镜的效果,突然那个
人的脸孔慢慢长出毛发、长出獠牙,这个人开始变成了一头野
兽。比如金刚狼,比如日本《火影忍者》中的那个漩涡鸣人,
本来是一个很可爱的金发小男孩,突然小男孩的脸变成九尾妖
狐的狐狸的脸。
古人在想象神话的时候,白娘子一开始从白蛇变成人,而
最后她被法海镇压的时候,她又从一个那么美的人的脸孔慢慢
变成白蛇精的样子。其实这个场景就跟动画片《男孩变成熊》
中的男孩变成熊一样,在那一刻男孩顶住了最巨大的孤独,而
那孤独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体验的最原始的、天地之间大自然
最深的旷野中的孤独的时候,他的脸孔开始变异,变成了一只
熊。
我们刚才讲的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说《奥拉》,奥拉对
于青春永驻的意志和执念,到后来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幻
影。
我想大家听到这里已经知道,年轻的历史学家眼中的那个
美女奥拉,根本是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候的强烈渴望形成的幻
影。她渴望自己永远保持年轻,她动用各种致幻剂,产生了像
现在的投影技术那样的效果,投影出一个永远年轻美丽的奥
拉,但真实的她其实已经枯萎老去,变成恐怖的老太太的形
象。
年轻的历史学家在书写老将军传记的过程中,在日复一日
地读老将军的日记和相关资料的过程中,他慢慢进入老将军的
角色。所以最后这两个时空上不可能跨度交叠的人,却上演了
一个非常美的、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故事,一种爱的时光的变
形。
结语
我年轻时有时候会有这样一种经验,譬如说我年轻的时候
爱飙车,那时年轻莽撞不懂事,飙到极致的时候,我会出现一
种幻觉:好像并不是我在一个金属的器械里,不是我这个拥有
人类脆弱的骨骼与皮肤的人体在踩油门或者换排挡杆,而是我
与车子的金属外壳慢慢地相融、慢慢产生物质混淆与液态溶解
的一个过程。我觉得我变成了一头能那么快速地奔跑的猎豹。
我们这种在现实主义或者说在物理学上,比如说固态与液
态、液态与气态之间的跨度,在物理学上有非常严格的标准,
是不可能跨越过去的。这也影响到我们非常现实性的、习惯性
的思考。
可是需要特别注意到的是,中国的神话故事,还有拉丁美
洲的魔幻写实主义,在这个跨度里面,时间上的衰老与年轻,
《百年孤独》里漫长的时间与眨眼间,以及人的形态与兽的形
态、人与鬼、梦境与现实,两者可以无比自由地颠倒和穿梭。
这就是马尔克斯最常讲的那句话,我们在讲马尔克斯的魔
幻现实主义,但马尔克斯说: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超
级神奇的现实。
关于初体验的故事
1
我大二的时候,曾经和一个我暗恋了可能四五年的女孩约
会。
这个女孩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但是因为我初中升高中有
重考,高中升大学也重考,所以我大二的时候这女孩已经大学
毕业了。她长得很漂亮,大学毕业以后去当了空姐。那个时候
我在念一个很差的大学,在阳明山上,我非常用功,读一些很
大部头的西方纯文学小说,整个人很宅。
我有点忘了我和她是怎么联系上的,她不可能会看上我,
但我想她可能是正处在前男友刚跟她分手的空窗期,也没有打
算要跟我交往,只是老同学。我们两个以前初中的时候是同
桌,还蛮要好的。
我想回忆约会之前我那种忐忑的心情。因为我们那个年代
没有网络,也没有个人电脑,更没有现在的智能手机,所以现
在的年轻人可能完全不能理解,我们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一个
宅男,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也没有社会资源。可是有一个机
会,有个女孩跟你约会,你要怎么安排这一场约会?当然我一
定会幻想,那种荷尔蒙幻想,就是这一天约会的尾声,最好能
够跟她来那么一下,当然在那个年纪我会这样幻想。
但是根本不像现在可以上网去查,哪里约会可以去哪个
hotel,哪边可以比价可以打折,约会晚餐去吃什么会特别有情
调,或者说到底我约会时该做什么,该怎么讲话,完全没有经
验。
我是个宅男,平常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
纳,读这些作家的小说,我不知道怎么样跟一个我暗恋了四五
年的女孩约会,而且对我一个穷大学生来说,她已经是一个社
会人士了,她是飞国际线的空姐。我也忘记我当时是怎么样去
安排这一天的约会的。
我住在永和,我去永和附近一个看起来像黑道开的租车行
租了一天的车,租一天可能要人民币五六百块,但是那个时候
这些钱我都还要跟哥们儿凑,或者说我可能从约会前的两三个
月就开始存我的“破处”幻想的基金。
那个年代也不可能随意在网络电脑上面看大家交流,比如
非常快速地告诉你什么电影是神片,非看不可的片,评分是多
少,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们那时候,在阳明山上有些懂电影
的哥们儿会大老远地换公交车,到台北南京东路一个叫作影庐
的地方看电影。那个年代是放一种类似VCD的黑胶盘,是分离式
的,黑胶盘放进去后,下面还要放一个字轨,就是字幕是作为
一个卡夹放进去,才会是翻译成中文后的字幕。
那时候我们是一群文艺爱好者,我们看小津安二郎的电
影、黑泽明的电影,还有当时法国新浪潮的电影,比如戈达尔
的电影、特吕弗的电影,还有伯格曼的电影、塔可夫斯基的电
影。
像后来的KTV,但那个时候叫MTV,六七个哥们儿可以在里
面抽烟,看这些艺术电影,看得非常感动,是怀着崇敬在看电
影。
MTV和KTV一样,也是在某个大楼某一层甬道的两边,有一
间一间包厢。因为现在这十年、二十年,我们已经习惯了KTV的
空间。在甬道走的时候,每一个房间会流出来各种人嘶吼着唱
歌的声音,周杰伦的歌、汪峰的歌、邓紫棋的歌,等等,他们
唱得五音不全,各种声音都有。走在走廊里的时候你好像是行
走在一个梦境里,可这个梦境里每一个房间的门都关不住,它
会流出来各种声音。
可是那个年代,在MTV的空间里走,比如你要出来上厕所,
整个空间是非常安静的,因为每一个房间里都是安安静静在放
着艺术电影。有的房间可能正在放着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有的
房间可能在放着黑泽明的电影,有的房间可能在放安哲罗普洛
斯的电影,有的房间可能是好莱坞很好看的经典电影。
我这样回忆起来,那个空间很像是失聪者的一个梦境,一
个没有声音的、很安静的梦境。如果你透过门上开的小窗,隐
约会看到里头有一些电光在闪跳,这是播放电影时流动的光
影。
所以我觉得我也特别傻,那天下午,我就带着那个女孩到
影庐去看了一部想象中的艺术电影,我可能还不敢给她看那种
太前卫、让人看不懂的,因为她不是搞文学的,所以我记得当
时去看的那部电影叫《布拉格之春》(大陆译作《布拉格之
恋》)。
《布拉格之春》就是根据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
能承受之轻》改拍的电影,在当年是蛮红的,女主角也很漂
亮,而且里面有很多在那个年代来讲蛮激情的画面,战争时代
充满激情的情色场景。我就跟这个女孩在那个小房间里坐着
看。坐着以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发生了一个状况,影庐的小姑
娘放错字夹了。她放的影片光碟是对的,影像分三集,一、
二、三这样按顺序播放,可是放第一集影像时,字夹却放成第
二集的了。
因为我对那部小说熟,画面上完全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
之轻》里的情节,特丽莎、萨丽娜,然后托马斯,他们之间的
故事,我都看得懂。但问题是为什么他们在做的动作、他们演
的戏与下面出现的字幕是不同的,是不相关的。但当时我也不
知道,也不敢去跟柜台抗议,我还在想这是不是导演用一种非
常艺术化、非常前卫的方式拍出来这种效果。一直看到这个女
孩要来换第二集的时候,她才说弄错了,后来第二集才看得
懂。
这个女孩很有教养,她一直没有出声。那个时候我还不
胖,还不是傻胖子,她知道我这个老同学这两年沉浸在文学里
面,我讲的东西基本上她是尊敬的或者她不了解的,所以她乖
乖坐着,小鸟依人地坐在我旁边,跟着我看。
看完以后,我们就去找个以那个年纪我的经济能力能招待
她吃的餐厅,好像是吃的午餐。
2
吃完午餐后,我就照着我原先的安排,开着租来的车开了
大老远到了淡水,台北北海岸的一个沙滩。那个沙滩是一个无
人沙滩,不是海水浴场,那天也不是假日。
我们俩站在海边,她是一个没什么心肝的美女,和我讲了
很多她们空姐圈子讲的黄色笑话。空姐的生活太无聊了,她们
的圈子很小,为了在飞机上打发无聊时间,她们知道很多黄色
笑话。我听过超多黄色笑话,但是她讲的笑话没有任何淫荡或
色情意味,她只是觉得那个好好笑,就讲给我听。
所以我们站在那片沙滩上,眼前那一片蓝色的海水冲打着
我的脚。一切都设定好了。我想,看着这一片海水,这么美
好,我们之前又看过艺术电影,吃过一顿有情调的午餐,那这
时候我是不是就应该是看看海,是不是应该照着原来设想的,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搂住她的腰,然后把她拉着靠近我,这就是
我们那个年代看侯孝贤他们这种新电影所幻想的画面。
我正想照着我的剧本走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
来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的妇女。她哭着跑过来,边跑边
喊:救人哪救人哪,我孩子溺水了。
我就远远地看到海那边有个小孩,但还好,小孩身上有个
救生圈。他可能在近海的地方玩,但那个救生圈把他漂到他游
不回来的地方了,漂到外海去了。
但是我那个时候完全不会游泳,我现在还稍微会游一点,
即使以我现在能游的距离,如果跳下去救他,在美人面前展现
出所谓的英雄气概,肯定就是溺死,结果将会在那个海边被立
个铜像。所以我就转身快速地跑跑跑,我跑了好远才碰到一个
救生员,古铜色皮肤,胸肌很发达,有点像那种漂泊的男子
汉。那家伙很有经验,他马上跟着过来了。
我和那个女孩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就像电影里的远镜
头,看到救生员跳下去,浪里白条地游到那个小孩身边,然后
再把他拉回来,当然就没事了。他们也没有来跟我们道谢之
类,没有再看到续集了。
但是这个时候,那个我原本充满了抒情的想象和性幻想
的,我暗恋了四五年的女孩,突然一下子笑出声了,为什么?
因为她看到沙滩上那串我刚刚很着急快速跑去找救生员的脚
印。其实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是胖子,但是人很用力在跑的时
候,沙滩上留下的那串脚印就很像大象脚印,那女生就说好像
大象的脚印。反正整个场面就冷掉了。
之后我内心就想开车带她去阳明山,我们那个年代可能有
那种想法,你至少带她去阳明山看看夜景吧。
等我们到停车场的时候才发觉,车锁被小偷撬开了。这个
女孩也是没经验,那时候也是年轻,她用的可能是一个入门款
的LV皮包。那个皮包连同里头的钱和东西被偷走了。其实真正
贵的是那个LV皮包。
后来当然非常地扫兴,这个女生就陷入一种不太搭理我的
状况,之后的活动她不可能有心情了。她就说送我回家,后来
我就开车回去,我也陷入一种好像电路回路出现故障,越来越
阴郁或者不开心的状况。我前面先讲了几个笑话逗她,她已经
脸色如冰霜,后来才知道她是对她皮包被偷走这件事或是这个
约会非常生气,就是因为她跟我出来,她损失大了。
但是我内心突然出现一个只有写小说的人才会出现的这么
奇怪的想法,在这个时刻不应该有的这么奇怪的想法。我想,
她是不是觉得我刚刚跑去喊救生员,花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是
我把车锁撬开,把她皮包偷走了。难怪我很晚才“破处”,我
脑袋是有点问题,这件事情是我很多年后再遇到她时提到的。
反正后来这件事就黄了。我送她回去以后,接着我去还
车,还赔了一笔钱,因为那个租车行是黑道开的,锁被弄坏
了,赔了可能五千块人民币,远超出我的想象。确实你跟他租
车,你把人家两个车锁都撬坏掉,他整个要换,所以我那个时
候搞得特别惨。
这是当年有点遗憾或是有点困惑的一件往事,现在回想起
来,其实我恰好处在一个时代的夹层。大概到2000年的时候,
网络世界就开始了,个人电脑开始普及,也开始有诺基亚手机
了。所以,所有的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都可以先上网看各种
经验分享,可以预先排演,有更精准的路线或剧本,但我们那
个时候基本上是没有这种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3
我再讲一个故事,时间再往前推一点,发生在我刚才讲的
约会之前的三四年,那时候我念高二。
那时候我是个小流氓,也不是真的很厉害的流氓。那个年
代台湾的高中生都被规定要穿一种卡其布的军训服,我不知道
是不是日本人留下的习惯,其实我觉得特难看的。我们这种流
氓和女校的太妹就会跑到当年台北的中华商场,现在已经不存
在了,当年中华商场靠铁道那一边有一些很便宜的裁缝店,会
帮你定做这种“流氓服”,这样你的制服颜色就比别人白。
现在想来很奇怪的,就好像流氓还要挂臂章,告诉大家我
是流氓,所以我觉得那是一个很苦闷、很没有想象力和创造力
的年代。你觉得自己是坏蛋你就会去定做这种“流氓服”,你
觉得自己是“好蛋”你就会穿学校规定的规规矩矩的、便宜
的、布料垮垮的卡其布军训服。但是你一穿上这种料子比较白
的,假装是卡其布,但颜色有的是奶白,有的是奶黄,有的像
橘色的“流氓服”,学校的教官就盯上你,其他也在混的流氓
和坏学生也会盯你。
那个时候我也特别无聊,我跟一个也是废柴的好哥们儿就
去补习。我们俩都不是那种真正很坏的学生,其实是父母都还
蛮正派的正常家庭。但我们俩就特别无聊,爱玩,我们那时候
跑去外头补化学,那个化学老师当然也是个名师,补习班是在
罗斯福路的一个巷弄里。
这种补习班黄昏以后才会开课,化学老师在上面讲课,我
跟这个废柴哥们儿都坐在最后一排,我们俩拼命在讲话,或者
躺在那里睡觉。我觉得在好学生眼里我们俩就是智障,就是讨
厌鬼,干吗花父母的钱跑来补习,根本连学校的课都没上,为
什么还要跑来补习?
这种补习班是男生女生一起上课,不像我的学校是单纯的
男校。补习班的教室比较大,容纳了上百人,其中也有台北市
好学校的男生和女生,大家混杂在这个有一百多个座位的教室
空间里。
因为我跟那个废柴哥们儿都坐最后一排,所以隔了三十多
年,回忆起来会有一种残存的视觉记忆。
很奇妙,这时候你突然会发觉,为什么那个年代这些高中
学校,学生制服都是要挑选某种固定的颜色。比如说台北的北
一女是女孩都想要报考的第一志愿,北一女的衬衫就是某种绿
色。中山女高是白衬衫,这比较一般。当年女生的第三志愿是
景美女高,它的制服是一种很粉嫩的黄色。
男校的制服大都是军训服的卡其色,只有少数像我们这两
个废柴学渣,制服是定做的,颜色比较白。因为会跑去补化学
的,基本上他们还是有心想好好考大学的。
那个教室可能装了八管或十管日光灯,可是有些空间里的
黑暗日光灯照不到,因为教室外已经进入夜晚,黑暗会渗透进
来。化学老师在黑板上讲共价键,黑板上画着各式各样连接起
来的六角形、各种英文符号,但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在听。
那时台湾还是戒严的年代,一个比较压抑、比较封闭的年
代,然而在那间教室的讲台下面,大家制服的颜色却像花园一
样五颜六色,在我们的前方这样铺展开来。
4
那个时候我那哥们儿也很无聊,我们看到在我们前几排有
一个北一女的女孩,特漂亮,眼睛很大,然后我们就特别蠢地
写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
好大好漂亮。其实这件事是他做的,不是我做的。
我们把它揉成一个纸团,朝这女生丢过去,但没丢准,丢
到旁边一个中正高中的男生头上。这个男生在我跟我哥们儿看
起来,就是一个瘦削的小帅哥,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在混的小流
氓。但他突然回头骂我们,骂了几句脏话。
我跟我那哥们儿就觉得我们是凶神恶煞,你个文弱小生敢
这样对我们。当然,下课的时候,我们就向他走了过去。
我们就模仿电影里的流氓那样讲话:怎么样?要不然下礼
拜约啊。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打架。
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现在把他拖到楼下去打,不公平吧。
他那么瘦弱,我又这么壮。我那时候不胖,但我是个“巜”的
人,就是体格是算高壮的。
我们就约好地点,我也没当回事,因为我当时真正认识的
混黑道的人是我隔壁班的一个小个子。他来自台湾专门出黑道
流氓的黑道故乡,就在云林那边,他们叫海线兄弟。这个小个
子是北港的,那里都是拿武士刀去砍人的,他是我认得的一个
朋友的兄弟,所以他很罩着我。
他在我隔壁班,他个子矮矮的,在学校他的制服又特别
白,他还戴一个会变色的墨镜,平常是正常的眼镜,可是一走
到外面,就变成墨镜。教官特别爱找他麻烦,可是教官有点怕
他,因为他是那种书包里会带刀子的人。
我们就跟他讲了,这个家伙根本不当回事。你跟你哥们儿
两个就是衰货,你们惹到一个很文弱的书生,好,我帮你去恐
吓一下就可以了。所以他不当回事。
这是我第一次混黑社会,或者说第一次打架。那个礼拜我
还在教室后面练俯卧撑,想让自己的胸肌看起来大一点,好像
会比较吓人。
我觉得对方大概也就带两个哥们儿,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出
现。当天我跟我那个废柴哥们儿,然后带了那个真正有黑道背
景的家伙,他还比较警惕一点,他顺手捡了一根木棍。他很有
经验,他把木棍用报纸包起来,这就让人家以为他拿的是一把
扫刀,或者一把小武士刀。人家看起来就很有杀气。
然后我们就到补习班旁边的小巷里头,结果真的等到了对
方。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差点笑出来了。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惹
到的人叫江明,他念的那个班是中正高中最有名的、最坏的流
氓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名字叫江明。
他们那一票人来了七八个,不止七八个,我觉得十个都有
了。每一个都跟我们得罪的文弱小生江明完全不一样,每一个
都凶神恶煞。
我为什么差点笑出来?因为他们完全是照日本漫画里那些
铁血高校生的样子打扮自己。他们有的拿着木剑,有的拿着狼
牙棒,有的就拿着拆下来的脚踏车的车链,我们那个很匮乏的
年代,看到日本铁血高校生的流氓坏蛋都是这样打架的。有的
还拿着双截棍,这更好笑了,他根本不可能会使双截棍。我就
看到事主江明最瘦弱,他戴了一双黑色的皮手套,那叫老虎
指,皮手套在关节的地方都钉上突起的金属物,钉了锥钉。
我们表面上装作气定神闲,但其实我们立刻转身,对方人
太多了,我们就三个,我们太低估对方了。我们就往巷子里面
走。他们那一票人很像是猎人在围杀猎物,嘻嘻哈哈在后面调
笑我们,有种不要跑。
我们一边走,其实是想把距离拉远一点,我们稍微有点保
护自己的空间,一边回头耍个嘴皮子,说有种来呀。
他们就在后面慢慢地追。因为我们三个走进的是一个死
巷,我们根本跑不掉,最后我们三个就被这十来个人堵在那
里。他们虽然拿着木剑、双截棍、铁链、木刀,但他们就是校
园里的坏学生,不是真正有黑道背景的,所以还是被我唯一找
去的那个手上拿着报纸包起来的木棍的矮个子震慑住了,他们
觉得那是真刀。
他们说的是闽南语,用台湾黑道的谈判方式。那个小个子
就对他们说,现在怎么样?
我猜那个文弱书生的人缘也不是很好,他们竟然说,当事
人解决。他们变成不关他们事的样子。当事人解决就是我跟那
个文弱小生单独解决。
那不是跟今天这一场没约一样吗?你们来了十来人,我们
三个,你们不是正想把我们往死里打?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打架,我没有经验,我也装出很坏的
样子,做出一副很狰狞的样子,耍帅说:打你太不公平了,挑
一个你们里头最壮的来打。
我爸是大学中文老师,我妈是很良善的妇女。我小时候其
实长得很可爱。我觉得是因为那两年学黑道,每次洗澡就在浴
室对着镜子练各种狰狞的表情,一定是我练得太用力了,后来
脸就弹不回来了。后来,我明明是好人,可是我的脸就长得很
像港片里的陈奎安。
说完那句话,我真的非常后悔。我觉得那家伙绝对是留级
生加重考生,年纪一定比我大个两岁,身体已经发育成大人
了。我虽然在同龄人里算是高壮的,可是那家伙跟我对打的时
候,他简直就像大人在打小孩,就是把我的头往墙上撞,然后
这么打。我也有反击,但我其实没练过武术,我打也是打流氓
拳,乱挥乱打。
在我们两个这样乱打的过程中,对方那十来个人就站着旁
观,我那个废柴哥们儿跟我们找来的帮手也站着旁观,就好像
在竞技场看斗牛,我跟那个壮家伙互相捶来捶去,大部分时候
是我被他按在墙上捶。
因为刚开始大家说“单挑”,就是黑话,单挑的意思,就
是其他人不能动手,所有我们带来的兵器也都靠在墙上放着。
所以他们带来那些双截棍、木剑、铁链也都靠在墙面上,我们
那个黑道矮个子带来的、他们以为是武士刀的、报纸包起来的
木棍,也靠墙放。
但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把木棍踢倒了。我正在挨揍或
正在打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哐哐”的声音。然后,那些人全
扑上来揍我们三个,所以我们三个后来是抱头鼠窜。
这事对我来讲就是一件倒霉的事,我那个黑道的朋友大概
也被捶了两下。他就对他们放话,说今天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们
两个的事,是我的事,你们给我等着。然后他就走掉了。我以
为这就是放放狠话而已。
然后我跟那个废柴哥们儿还很害怕,我们两个还很怕我们
俩落单,他们十来人想起来会再把我们扁一顿。我们俩很像丧
家之犬,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
我回到家,我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从公交车上摔下来
了。我整个脸都被打烂了,然后整个脸是凹的、凸的,凹凹凸
凸,全肿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妈突然说,有你的电话。竟然是那个从
来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找去的那个黑道哥们儿的二哥。他用
闽南语说,骆以军,我已经帮你讨回来了。我说,什么意思?
他是混黑的,他就跑去他们宿舍找了一堆人,也是七八
个。可是他们是真正混黑道的,他们超狠的。他们去工地找那
种铁条,不是电影道具的铁条,而是木棍上面带着铁钉的。他
们玩的都是真正要让你溅血的,让你头破血流的。
他们又回到刚刚打架的地方,那个瘦弱的书生江明实在是
个傻瓜。这事闹完以后,他竟然不会觉得对方会来报复他,他
那群哥们儿散掉了,各自回去了。他还在想自己是个好学生,
要上楼去听化学课,那天交的补习费,他要回本,要把化学课
听完。于是,等他下楼以后,他们七八个就把他拖到巷子里,
往死里打。
那个年纪我也缺乏情感的想象力,但是我印象很深的是,
我带去的矮个子的黑道二哥还讲了一句话。
他说,他将来不能生了。
他们把他打残了。
很多时光过去了,我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个人后来怎么样
了。
5
时间再往前推。为什么我高中会去学坏?
回到我初三的时候,初三我念的是永和中学,初一考进去
的时候,我是全校智商最高的,很意外,我功课不太好,但我
智商是全校最高的。那个时候一个班比较大,我们班上有五十
几个人,初一、初二时,我的名次也不是最后,在班上排三四
十名。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但我一群哥们儿跟我很要好。
那个年代台湾升学主义特别严重,考联考,挤窄门,特别
变态。所以到了初三的时候,学校就采用了一个很奇怪的制
度,重新进行了一次分班。所以我们导师原来带的班变成一个
新组合起来的变形金刚超级班,就是本来A段班的前几名全部调
来这个班,然后这个班可能第二十五名之后的全部打到A减班去
了。
我本来也应该是被打到A减班去的,可是因为我父亲刚好是
校长以前的老师,我父亲地位不高,但他因为在教育界服务很
久,以前恰好教过这个学校的校长。因为这层关系,不知道怎
么回事,我被留在这个班。
留在这个班之后,我一些以前很要好的哥们儿就跟我疏离
了。疏离以后,我觉得我好像哆啦A梦被拔掉了尾巴,就关机
了。我那一整年就故障了,所以我一直是这个班上的最后一
名。
教室的座位排列跟将来社会上的社会地位、权力位阶是一
样的,座位排列就体现你在这个班上的社会位阶。第一名是坐
在讲台最前面,男生、女生分成两排,可是最中间那一排座椅
是从第一名到比如第八名坐,然后旁边可能是第九名到第十几
名这样,所以我的位置永远是教室最后面的最后一个位置。
那是一个可以体罚的年代。我印象非常深,除了我们班第
一名,后来也是当年全台湾联考的第一名,那个家伙是个高智
商,但看起来像个白痴,亚斯伯格症,他每一科都满分,所以
他不会被打。
那次考英文,考完以后,我记得老师从最前面最中间第二
名开始。
几分?98分。叉叉打两下。
几分?97分。叉叉叉打三下。
反正这样一路打下来,大概打到比较斜前方那边,几分?
88分,叉叉叉叉打十二下。男生女生都一样,就这样打。
我记得打到我前一个,就是我们班倒数第二名那个男生的
时候,几分?76分,叉叉叉打二十四下,你已经觉得很惨了。
可是突然问到我说,骆以军,几分?13分。
结果全班同学都笑了,连老师都笑了,大家都会觉得我是
那个吸纳老师体能、救赎大家的怪物,我的功课差到这个地
步。
我之前讲的我暗恋的、后来当空姐的那个女孩坐我旁边,
她非常聪慧,但竟然有时候会掉到女生的最后一名,所以坐在
我旁边。考英文的时候她会罩我,作弊罩我,但是我英文程度
太差了,把她考卷拿过来偷看,我还看不太懂。然后她蛮好
玩,这女生我觉得蛮侠义的,她还念字母给我听,然后我还问
是什么。我们俩在作弊时她还发脾气,她是小姐脾气,她觉得
我程度太差了,怎么连这个词你都不知道。
后来考完联考后,大家就打散了,全班只有我落榜。
我落榜后去念的重考班,那个重考班也是一个很变态的学
殿。所有去念重考班的学生全部剃光头,穿上重考班特有的、
很丑的制服,提着重考班特有的很像人家拉保险的那种塑料
包,上面用荧光白漆写着“建学补习班”几个字,一看就是贱
民或者是重考班的。
问题是我们当时初中的同学都是住永和这个小镇,我去那
个重考班要过桥到台北市区,就会在公交车上遇到以前的初中
同学。
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遇到了我暗恋的那个女生。她已经
变成一个白衣黑裙的高中女生了,也有了一种高中女生特有的
美感,好像毛毛虫变成蝴蝶了,已经进化了。可是我还停留在
毛毛虫阶段,而且我是一个看起来很猥琐的重考生。她很开
朗,因为她跟我常坐在一起,跟我交情很好,过来跟我打招
呼,我还很别扭,头撇过去不理她。
我们重考班非常变态,每天睡完午觉,会要求这些剃了光
头、像怪物一样的男生,和被剃成西瓜皮头的女生,全部列
队,绕重考班一个四层楼的旧公寓走。这个公寓里一个班有一
百多个座位,完全没有对外窗。我们绕着街道走,所有的店家
都知道这些人是重考班的学生,所以我内心其实很受创。
我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开始结识一些比较坏的同学,学坏、
学抽烟,然后去混兵工。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考完联考回重考班拿成绩单的那一
天,让我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那一天,重考班的这些学生,突然很像监狱暴动或者疯人
院暴动。这些剃了光头的学生,本来都非常怕那个训导主任,
他会拿藤条揍大家,压制大家。但那一天,所有这些光头,像
暴动一样,把桌椅挥舞起来,打砸抢。他们全部拿桌椅砸,然
后把椅子上的木条拔下来。厕所很小,就把马桶也打爆了,然
后把洗手台全砸烂,用脚踹。所有的班主任和老师全部不见
了,躲起来了。
我在旁边看。我没有这种暴力倾向,可是我也很恨这个重
考班。过去这一年,我们一起关在这个监牢里。我第一次发
现,原来哥们儿你们是这样的,牛鬼蛇神,你们疯了吗?我不
知道那个教室能被砸,全部被砸爆。
我跟我哥们儿,就是那个跟我一起补化学的家伙,我们在
重考班是好朋友,我们俩会觉得,这群人这么疯狂的时候,我
们好像也该做一点什么邪恶的事情,才不会显得你是好人,不
会显得你跟大家不一样。确实这时候也唤起了我们对重考班的
憎恨和一种苦大仇深的感情,但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因为坏
事已经都被别人做尽,公寓里所有东西都被砸毁了。
我们突然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小型的消防灭火器,漆着红漆
的灭火器,我们就把它偷走,放在书包里。但那时候我太年轻
了,缺乏经验,我不知道我偷了这个灭火器到底要干吗。然后
我们两个其实有点害怕,我们真的犯了真实大人世界的罪行,
偷窃罪。
然后我就背着这个灭火器回家,那段应该是坐公交车回永
和去,但是我们那段路一直在走,一直走到中正桥中央的时
候,我突然觉得我书包里的灭火器好像一个乌贼,好像一条章
鱼,它有自己的生命,它在那里挣扎。
后来我就把那个很沉的、像一颗小型炸弹的灭火器,从中
正桥上往河里丢下去。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我们从桥上往
下看的时候,那个漆着红色油漆的灭火器慢慢掉下去,然后
“咕咚”一声,水面上出现一个窟窿,出现一串水花,灭火器
就这样沉下去了。
结语
我很喜欢提的,可能也提了很多次的捷克小说家米兰·昆
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开篇讲到了一个概念,叫
作“永劫回归”。永劫回归的概念就是说,曾经发生过一次的
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所有我们生命中经历过的事情,如果它没有再一次地发
生,没有像音乐的赋格,再一次地重奏和变奏,那么,它永远
就只是像一张草图或一次预演,没有正式地演出,没有正式地
雕塑,是一幅非正式的画。
我觉得我曾经活过的十四五岁,一路到二十多岁,那个年
代恰好是世界还没有如同今天一样已经跨到另一个世界,这个
世界是一个有网络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外挂的,人类不需要
把大量的经验和知识记在自己的大脑里,而是可以储存在一个
非常庞大的云端,储存在一个共享的网络知识体系里面。
你可以透过网络,现在更可以任意地、便利地用智能手机
去调度这个知识体系,你可以虚拟或是像画草图,像雕刻一个
雕件那样,你可以先从它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里面外面,先
画出一个类似3D的设计图。你可以先了解关于它你能掌控的讯
息,尽量不要犯错,尽量不要出丑,不要显得狼狈而茫然。
但是我说不定是属于最后一代了,我是属于在事情发生之
前,基本上是缺乏经验的这一代人的最后一代了。我们这一代
好像没有办法预先透过练习来让自己身上流过去的这些时光更
有尊严一点,或是更精准一点、更好看一点、更不那么滑稽,
或是不那么怪诞。
很有意思的是,等我慢慢到现在这个年纪,再回忆起那些
时光的时候,我突然会觉得好像我经历的那些时光像草图,或
是像纪录片,像一段任意播放的、随意的、自由的、移动的时
光。我突然觉得它好像一部欧洲独立制片,它就这样子随意地
放在那个状态里面,它是缺乏练习的,它是缺乏经验的,它是
缺乏教养的。但是我现在回忆起来,它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感。
被强迫疯狂的故事
1
我今天讲的两个故事都是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这两个短
篇小说,一个叫作《我只是来借个电话》,另外一个叫作《你
滴在雪上的血痕》都收在他一个集子《异乡客》里。里面每一
篇其实都非常好,但这两个故事特别棒。
我先说第一个《我只是来借个电话》。故事一开始,可能
是在西班牙一个高速公路边,傍晚的时候下着大雨,有一个叫
作玛丽亚的美丽女人开着车,突然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了。她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她在路边拦车,刚好有一辆破旧的巴士开
过来,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司机告诉玛丽亚说,他们这辆车
是短程,不会开很远。玛丽亚就跟司机说,没关系,我只是想
找个地方打个电话就可以。
上车以后,有一个长相有点像女军人但非常温和的女人对
她非常和善。玛丽亚这才发现座位上所有人都是女的,她想这
辆巴士是不是修道院修女们的旅游专车。当时外头下着大雨,
车上的人都裹着毛毯在座位上睡着了,所以有一种大家全都处
在梦境中,像梦游一样的感觉。
这个像军人一样的女人也很好,拿了毛毯给她,因为她衣
服都淋湿了。这时候玛丽亚就掏出烟来,她身上的烟只剩下几
根,而且被雨打得有点潮湿了。玛丽亚就跟这个女人分了烟,
点火抽了起来。她是比较烈、比较急性子的人,有点发牢骚,
说她车子抛锚,她老公在等着她,所以她需要找个地方。这女
人就跟她比了一个不要太大声的手势,因为车上其他的女人都
在睡觉。于是,玛丽亚也就找了一个座位,把毛毯披上,也睡
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车停下来了,车上的这些梦游般的女人
们鱼贯地下车。她看到这里好像是一个森林,雨也停了,但天
已经黑了。她看到的是一栋隐在森林里面的,石头造的建筑
物,很像修道院。
玛丽亚就跟这个盯车的、像军人一样的女人说,我只是借
个电话。这个女人说,没问题,你下去跟门口门房的人说是我
说的,你只是借个电话,你跟她们不是一道的。然后这个女人
跟她告别,这辆游览车就开走了。
玛丽亚看到这些女人都有一种异常的乖顺与纪律感,排着
队,到那个建筑物门口的时候,有另外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好像
在点名,像军队在唱名。玛丽亚就想从另外一边绕过去,到门
房那里去。
这时候有个很壮的、穿着警卫制服的女人跟她说,慢着。
她把玛丽亚拉过来。玛丽亚就和她说,我只是来借个电话,是
刚刚那个女人说的。
她说,我知道,那你就在这里排队,跟她们一起。
玛丽亚就乖乖地跟她们排队,等队伍慢慢地挪动,陆续地
这些人都进去了,轮到她了。她跟这个负责人说,我只是来借
个电话,我的车子抛锚了,我老公很着急,我老公是个魔术
师,他今天晚上在巴塞罗那市区有一场表演,我需要去当他的
助手,等等。
这个女人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接着就开始登记她的信
息。
这时候玛丽亚才发觉,这是一座女子精神病院。
她们让她换上制服。玛丽亚年轻,也很漂亮,她就开始挣
扎,然后那个很粗壮的、穿着警卫制服的女人过来用擒拿术把
她抓住,然后痛打一顿,用镇压精神病院里不乖的精神病患者
的手法把她压制住。她用束缚带把玛丽亚缚在病床上,并注射
了麻醉剂。
玛丽亚醒来后,经过一些波折,后来到了一个房间里,精
神病院的院长坐在诊疗桌那边。玛丽亚突然哭出来了,她觉得
很委屈,她觉得我只是来借个电话,你们干吗折腾我,你们这
是什么鬼地方。
院长就跟她说,哭吧,有时候眼泪能起到最好的疗效。
玛丽亚听到他那种很像耶稣的慈悲的声音,马上眼泪就流
出来,第一次有一个异性愿意这样聆听她说话,不是哄着她,
等着待会儿跟她上床,而是真诚地听她讲,她从小受到的一些
创伤,后来碰到哪些烂男人,以及现在的遭遇,她就叽叽哇哇
讲了很多。
大概讲了40分钟后,这个男人在诊疗单上写下几个字:此
人容易激动。当天下午,玛丽亚被登记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小说另一条线索写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一个小个子的拉丁
美洲人,是一个魔术师。那一天,他一直没等到他太太。
他那天晚上有三个表演,第一个表演是一群小朋友全部穿
着袋鼠服,大概是帮一个小朋友过生日。他要表演一个钓鱼的
魔术,可是没有玛丽亚,没有他太太来做助手,这个魔术就没
法表演。
第二个节目是他赶到另一个场子,是一个九十三岁的老寿
星过生日,这三十年来,她每次过生日都会找不同的魔术师来
给她做不同的表演。但没有玛丽亚在,这个魔术师就无法进行
专注的表演。
第三个节目是在一个音乐咖啡馆,为一个法国观光团做表
演,这群法国游客是一群理性主义者,都不相信他们眼前看到
的这些魔术是真的,非常没意思。
马尔克斯写道,这个小男人,这个魔术师丈夫,心里充满
了一种嫉妒和焦虑。他觉得,玛丽亚一定又是跟男人跑了。
因为玛丽亚在这方面是有前科的,这个魔术师是一个被玛
丽亚发好人卡的丈夫。他跟玛丽亚交往到三四个月的时候,突
然有一天玛丽亚抛弃了他,他哭着求玛丽亚不要离开,玛丽亚
和他说,她生命中还有别的体验要去经历,她就把他一脚踹
了,去跟其他的男人好。
不知道玛丽亚换了几任不同的男朋友,总之他们有一年时
间失去了联络。有一天魔术师回到家的时候,突然发现玛丽亚
竟然像女神下凡一般,穿着一身新娘的白纱,睡在客厅的沙发
上,简直像做梦一样。
原来,玛丽亚本来决定与另一个男人结婚,那天玛丽亚办
婚礼,各种亲友都来了,大家一起喝酒,唱歌跳舞,很开心。
闹了半天,最后,在强烈的悔恨心情的支配下,她三更半夜来
找魔术师了。她最后想到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这个魔术师。
所以在这个魔术师的内心里,他一直有一种恐惧,觉得自
己配不上玛丽亚。但其实在玛丽亚心里,从那次婚礼之后,她
就收心了,她是真的想要跟这个魔术师过一辈子了。
所以小说的前半部,她在高速公路上车子抛锚了,然后误
上了这辆女子精神病院的游览车,她急着要去打个电话告诉她
先生。
可她先生这头是一无所知,他的认知就是他的妻子绝对又
把他抛弃了,因为他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魔术师,这么美的妻子
怎么可能跟着他,一定又被别的有钱男人或是帅哥给拐走了。
接着他接到警方通知,说玛丽亚的车抛锚了,被扔在高速公
路,钥匙也忘了拔。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开始疯狂地照
着字母从A到Z打电话给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
玛丽亚跑去了哪里,他怀疑是他们联起手来骗他。
而玛丽亚在这个女子精神病院里面,慢慢也就适应了,跟
着这些穿着白色病服的疯女人一起在这个古怪的超现实的空间
里,她变乖顺了。因为她一不乖顺,那个壮女人就打她。
玛丽亚有烟瘾,后来她慢慢把随身带的首饰和其他东西跟
这个壮女人去换烟,烟奇贵无比,可能一天只能换两根烟。慢
慢地,她身上的首饰、钱、手表,能跟壮女人换烟的东西都换
掉了。
但是,这个壮女人好像爱恋玛丽亚的美色,她用烟或巧克
力来诱惑玛丽亚。玛丽亚当然抵死不从,那壮女人又开始每天
写情书,藏在她的枕头下面,甚至去跟她亲热。玛丽亚看起来
也没有怎么反抗,可是,真的要进入到最亲密的状态的时候,
玛丽亚条件反射般反手给她一巴掌。我觉得玛丽亚可能是射手
座的女生吧,或狮子座女生。
那个壮女人就说,我绝对把你关到腐烂,活在地狱里为
止。
不知不觉,玛丽亚在里头被关了两三个月了,大概到夏天
了。感到闷热的女患者们在听弥撒时开始脱掉长袍,女看守们
像瞎眼的母鸡一样乱跑,场面十分混乱。
玛丽亚本来处在一种怕被大家碰到、撞到的状况,机械地
在人群中走着,突然间她发现自己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办公室
里,这个小办公室里面有电话正发狂般地一直响。
她把电话拿起来,是一个无聊的人打的,模仿电话局报
时。(我小时候就会做这种无聊的事,乱打电话到别人家,学
报时台说,你好,现在是13时69分186秒。)
她骂了一句,白痴、神经病,就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电话,正要走开时,她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朝思暮
想要打的电话吗?她不就是为了要打个电话,所以现在被关在
这个地方,困在这里。
她赶快拿起电话狂拨给她那个小魔术师丈夫,好不容易她
等了三个月,她终于听到她急切要找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不知
道你们有没有养过小狗,小狗走失了以后回到家里见到主人
时,小狗会哭泣,像受了很多的委屈。我已经无法用言语形
容,她终于听到丈夫的声音了,她就像走失的小狗那样瞬间哭
了起来。
她哭着叫他:亲爱的,我的宝贝。
然而,她却听到电话那头,她的魔术师丈夫非常冰冷地骂
了她一句,婊子,就把电话挂断了。
玛丽亚整个人都发狂了。然后壮女人又出现了,又把她打
一顿,绑起来,给她注射麻醉剂。
后来,她丈夫大概静下来想了想。一个月后,这个小魔术
师跟着探望精神病患者的家属,一起来到精神病院。他进来的
时候,院长交代他说,你太太的病情很严重,她一定会告诉你
说,她只是要打个电话。
他在精神病院的会客室,隔着一面玻璃,玛丽亚就坐在他
对面,穿着精神病人的衣服,泪流满面,整个人很惨,蓬头垢
面。她隔着玻璃,对着播音器告诉她丈夫说,当天她的车子在
高速公路抛锚,她只是搭便车,急着要打个电话给他,没想到
他们会这样对她。她把这些遭遇都告诉了丈夫。
可是到后来,她突然发觉,她丈夫对她的那种态度和笑
容,跟院长一模一样。她丈夫已经接受了院方的这套话语,认
为玛丽亚已经疯了。所以等到她丈夫下一个月再照这个会客时
间来看她的时候,她拒绝见他了。
这篇小说就这样结束了,马尔克斯最后写道,过了两三
年,没有人再听过这个小魔术师的消息了,他大概已经离开这
个城市了。
最后一次听说的玛丽亚的状态是,一个共同的朋友以前经
常去精神病院给玛丽亚送烟,她说玛丽亚后来被剃了光头,已
经不折不扣就是精神病院里的一个女精神病人。
2
第二个故事叫作《你滴在雪上的血痕》。
一对在欧洲的拉丁美洲裔新婚夫妻,男的帅,女的漂亮。
他们在哥伦比亚是天之骄子,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富二代。
他们在西班牙办了一个非常豪华的婚礼,岳父送给新郎一
辆非常棒的国产跑车,作为新婚礼物。然后,带着这些亲友的
祝福,这个很漂亮的新娘子跟这个很帅的新郎官,开着这辆跑
车离开了。他们的蜜月旅行是去巴黎,已经预订了最顶级的豪
华大酒店入住。
旅途已经开始了,他们穿过一个换日线,这换日线很像是
这个小说从前面一派欢乐景象进入到某种梦境的边防。
那个冬天非常寒冷,在边境的西班牙跟法国的关口的这个
军人口吐白烟,查看他们的护照。查看之后,知道他们是新婚
的新郎新娘,祝福他们新婚愉快,甚至还开了一些黄色笑话,
然后他们就过关了。
接着马尔克斯写道,跑车在雪地的公路上畅快地跑,新郎
心情非常好,然而新娘子右手的食指一直在滴血,原来在婚礼
上,她被新娘捧花的玫瑰花刺扎到了,所以流血了。
一开始是小滴的血淌出来,所以她还开玩笑,把手指头伸
出车窗外。她还想说,多美啊,她的血滴沿途滴在雪地上,所
以这个小说的名字叫《你滴在雪上的血痕》。
但是等到他们快要进入到巴黎市的时候,新娘子的食指竟
然已经血流如注了,停不下来。马尔克斯没有多写,不知道是
不是家族有血友病还是什么疾病,反正血止不住。
新娘子是一个很坚韧、很沉着的拉丁美洲女孩。她长得很
美,有传统拉丁美洲女人的坚毅。她丈夫反而显得很不成熟,
她还安抚他,不要着急。她用手帕把伤口包住,整个手帕都染
红了。
一路进了巴黎市,又遭到塞车,丈夫很烦躁,但是总算到
了医院,这时候他太太已经昏迷了。他发狂地把太太抱上去,
医疗人员就把他太太送进紧急手术房。
这家医院对街有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他不放心他太太,就
住在这个廉价小旅馆里。小旅馆是石砖建筑,很旧,可能已经
有四五百年以上的历史,细细的铜管线非常杂错地环绕着,但
都已经生锈了,都在漏水。地板是那种磨石的地板,上面凝结
的都是之前住客留下来的污垢的痕迹,很脏。
第一天他还非常暴怒,因为他是富家子,法国这种老旧的
小旅馆,淋浴设施不在房间里,而是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间里
面。里头很多黄铜管线都锈了,斑驳了,连流出来的水可能都
是脏污的,都带有红褐色。地板上残留着之前住客们留下来的
污垢,还有肥皂渣,或人体特有的一种腥臭的味道,它基本上
是一种很旧时光的空间。
那是冬天,他要走到这个破烂走廊尽头的淋浴间,他到了
淋浴间才发觉先要回房间投币,投完币他再去淋浴,淋到一半
热水就没了,光着身子围着毛巾非常冷,再跑回房间去投币。
这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但是你看马尔克斯就是在处理这些小
事。
第二天早上,他本来想要再进病房探望他太太。然而法国
这种特别的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的规定是探望病人的时间
只能是每个礼拜二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所以他得等到六天
以后才能再来看他太太。
他发狂了,就跟他们说,我昨天才送我太太进来的,我是
她法定的丈夫,我太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是拉丁美洲的富
二代,太娇惯了,态度就很莽撞,于是保安把他打了一顿,扔
到大街上。
接着第三天,他发现他停在路边的车被开了一堆罚单。原
来巴黎的规定是,每个月单号天,车子要停在单号门牌马路这
一边;双号天,车子要停在双号门牌马路这边。其实,越是现
代化的都市,越有这种奇怪的规定。
第四天,他试图闯进去,又被保安打一顿,又被扔出来。
后来他就决定坐出租车到巴黎的大使馆控诉这件事,因为他跟
他妻子在拉丁美洲、在乌拉圭都是名门大户,都是来自本国非
常大的企业家家庭。他去找大使谈判,结果大使不在,办事人
员就给他留了个大使的电话。
可是等到他出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在空间中迷失了。他走
了非常久,也不认识法文,他不记得旅馆的地址,甚至也不记
得他太太所在的医院的地址。后来,还好他突然找到一个火柴
盒还是什么东西,上面有那个旅馆的地址,他走了非常久,然
后顺着巴黎铁塔的方位走,终于找到了旅馆。
他被这个城市奇怪的卡夫卡式的法则给驯服了。他后来几
天就非常乖,单号天把车移到单号门牌的这一边,双号天移到
双号门牌这边。他耐心地等着下个礼拜二。
到了下个礼拜二,其实就过一条马路而已,他来到医院,
那些医生看到他进来,全部冲过来跟他说,你不知道这个礼拜
全巴黎的电视广播都在找你吗?
原来,他妻子送进医院之后,血流如注。第二天怎么紧急
治疗都治疗不了,第三天就死掉了。全部的人,包括他的家
人,有的还在办婚礼的哥伦比亚,全部坐飞机赶过来了。
他妻子是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很爱他。当时,她的脸已
经变得像金纸一样,她已经快死了,但还在跟他们说,叫他们
安心,叫他们去找她和丈夫原来订的那家豪华旅馆。她说,她
丈夫的脾气她知道,他非常急躁、非常暴躁,叫他们想尽办法
找到他,告诉他,不要慌乱。
这个时候,这个丈夫简直要发狂,简直想把这家医院,甚
至把巴黎这座城市整个炸掉。
没有任何人知道整个巴黎都在找他,都想通知他来医院见
他妻子最后一面,没有人知道他竟然就被困在仅一街之隔的小
旅馆里。
结语
我转述这两个故事、这两篇小说,其实是作为对我们的一
个启发,就是关于死亡的时间。
在现代小说里,死亡的时间似乎并不存在于正在死去的死
者身上,而是存在于费尽千辛万苦,和各式系统交涉之后赶赴
死亡现场的未亡人身上。
疯狂的时间,也未必只在一个正在疯狂的人的身上,而是
像一种切割,像一种分割画面般的存在,其实我们都只是存在
于这个正常或疯狂的模糊地带的孤独个体。那种切割方式,好
像日本高级料理厅里的老师傅,巧手将鱼的鱼肚肉或鱼腰肉,
贴着鱼骨卸下,以专注的技艺,切成薄薄的花瓣般的生鱼片,
再装饰排列在那一架张口翘尾、只剩下空骨架的鱼骸形体上。
白色的眼泪
1
七八年前,我来大陆参加一个叫作东北文学之旅的活动。
这个活动是大陆的作协举办的,找一些台湾的作家,组一个作
家团,促进两岸之间文学上的互相交流和理解。这次是东北文
学之旅,东北大作家就是萧红嘛,所以是萧红之旅。
我们台湾团的团长是出版我的书的出版社的老大,号称文
学界的黑道大哥、文学老大,叫初安民。当时他就叫我跟另外
一个哥们纪蔚然,我们都叫他纪伯,他是台湾大学的戏剧系系
主任、戏剧所所长,他们俩都大我十岁,我们三个常在一起喝
酒,是酒友。大人物在喝酒的时候全部在讲屁话,他就叫我们
两个一定要报名,他说,哥我当团长,你们要让我有面子,不
要让东北的作家瞧不起我们台湾作家,你们俩要报名参加。
问题是,我那个时候心里还蛮害怕参加这种活动。前几
年,我也参加过一个类似的台湾作家团来大陆旅游、参访的活
动,那次是到西藏,那时候青藏铁路刚通车。那次我真的被折
腾到死,刚到西藏就有高原反应,我觉得特别恐怖,好不容易
到拉萨,全团的人都有高原反应,全部上吐下泻,头痛不止。
第二天我们去西藏东边的林芝。车开了一天,看到外头珠
峰真的美到不行,可是再美的女人,裸体在你面前,美到不
行,看十二个小时还是会受不了。然后我们到了林芝就去参观
了一个湖,那个湖就很像大陆游客跑去台湾看日月潭一样,就
觉得不怎么样的一个湖,那时候天也黑了,大家就看了看湖,
身体很不舒服。
后来我们好不容易回到旅馆睡了一晚,起来以后精神比较
好,就问领队,我们这次这么辛苦到林芝来,到西藏藏东来,
今天的景点是哪里?他说,景点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个湖。所
以我们今天还要坐12个小时的车回拉萨,我快疯掉了。
大陆太大了,空间太大了,所以我一想到去东北那个团,
心里就预先让自己有点警惕。
2
果然,我们第一天参访的是萧红青丝冢。我们从哈尔滨出
发,大陆这些大城市都塞车,我记得我们塞了差不多两小时,
回程又是两三个小时,总之花了四五个小时,到一个坟头去,
大家给萧红献花,致敬。后来听说萧红的遗体不是埋在这里,
这里埋的是她的一撮头发。我们花这么大力气跑来这里拜萧红
的头发,我们那个团里有人讲,到底是不是萧红的头发都还不
知道。
我这家伙就很聪明,我第二天就装“死”了。因为第二天
要去参访的那个地点更远。我是那个团里面辈分最小、年纪最
轻的。这些老大哥他们很坏,不管你跟他们讲什么,他们一定
不让你跑,你一定要跟着。但我就想到一个特聪明的招数,我
假装我拉肚子,结果他们就放过我了。因为第二天来回都是七
个小时车程,带一个一直拉肚子的人在车上,他们也不敢。
我第二天就超舒服的。我在哈尔滨找到一个由东正教教堂
改造的咖啡屋。
我经常跑来大陆,但是我跟我哥们儿比起来,我很少去欧
洲,很少去那些异文化的地区。但是很妙,我在东北这座俄罗
斯的东正教教堂里,却感受到一个非常奇妙的异国场景,好像
我以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看到的那种俄国的景象。
当时,坐在周边的有很多东北人,但是也散着一些混血
的、有俄罗斯血统的人。这个空间的光线给人的感觉,跟我们
在台北,甚至我平常在北京、上海的咖啡屋所采用的光源的感
觉不一样,它的光源还是借着原来教堂挑高式、狭长形、靠近
天花板的,而且是拉高两三层楼以上的拱顶,然后利用天窗的
光垂洒进来,所以它会形成一种很陌生的诗意与抒情性。
那天晚上,纪伯还有另外一个哥们儿跑到我房间抽烟,他
们就说,骆以军真聪明。
所以第三天他们全学我,这俩哥们儿也跟团长说,他们也
犯了急性肠炎,也拉肚子。于是他们跟着我,我就带他们去哈
尔滨非常漂亮的由教堂改造的咖啡屋,我在赶稿,他们俩特别
不成材,在那里一直看东北妹子。
3
东北人很好客,当天傍晚,就安排我们去看二人转。接待
我们的女生名字叫孙俪,是一个很好、很纯真的姐姐。让我们
很震惊的是,她跟我们说,你们不要去看了,太黄了。
我们一听“太黄了”,觉得太好了,我们一定要去看。
她还在说,不能去,真的太黄。
二人转就是以前农民农闲的时候,围绕着生殖器开玩笑发
展起来的。它很符合俄国形式主义大师巴赫金讲的,小说的嘉
年华就是民间的话语,最好的小说话语原本就是民间的语言。
以前那个年代,大家平常很苦闷,农闲的时候,一个老大
爷一个老大娘,开始开各种黄腔,这些黄腔关于人的生殖器,
会感染到农作物,好像农作物也会很兴盛。这是土地上的小说
的沃壤、故事的沃壤。
孙俪跟我们说,几年前你们台湾有一个女教授来,说要去
看二人转,我就告诉她说不要,太黄了。她说,我不怕,我是
女性主义者。后来她去听,听到一半她就脸红了,啐了一口,
掉头就走了,实在太黄。
我们三个一听就更想去听了。那天晚上大概七点,主办方
要在哈尔滨某个地方招待我们吃饭,吃饭的地方可以看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