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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by PLHS Library, 2024-03-12 23:45:13

《白牙》扎迪·史密斯

《白牙》扎迪·史密斯

阿吉想,这是不是说,以前做小动作的人比现在少?以前 的人比现在老实?出门也不关前门,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就去串 门,买肉可以赊账?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国家,一个人老了, 人家就想从你嘴里听到那些话,他们想听到这片土地曾经生机 盎然、令人愉悦,他们需要这些话。阿吉想知道女儿是否也想 听这话。她此时看他的样子显得很可笑:嘴角耷拉着,眼睛里 含着恳求的神情。但他能跟她说什么呢?新年来了又去,但不 管做多少新年计划似乎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世上有坏蛋,总 是有很多坏蛋。 “小时候, ”艾丽轻轻地说,拉响了到站的车铃, “我爱 把它们当成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车票,我是说,你看,上面 有时间,有日期,有地点。如果我上了法庭,我得给自己辩 护,证明我自己不在他们说的那个地方,没有干他们说我干的 事情,如果他们说我干了,我就掏出一张车票来。” 阿吉没说话,艾丽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但是,过了几分 钟,他们挤过漫无目的的快乐人群和游客,走上佩雷特学院的 台阶,艾丽却意外地听到父亲说: “不过,这我没想到。我会 记住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是不是?我是说,你不会知道 的,对不对?嗯,还有一个想法。你应该在街上捡车票,我 想。把它们全放在一个广口瓶里,这样,不管什么场合,都有 不在现场的证据了。” 所有人都在朝同一间屋子前进,最终的空间。一间大屋 子,佩雷特学院里的一间屋子;一间与展览厅分开但仍叫展览 室的屋子;一个集会场所,有着干净的石板色:白/铬黄/纯


色/素净(设计任务书是这样写的),那些需要在二十世纪末 在某个中立地点相见的人们可以选择这里;一个可以在虚空、 不受污染的空间中完成其事物(不管是重新定品牌、女用内衣 或重新给女用内衣定品牌)的虚拟场所;对过去一千年来拥挤 又血腥的空间来说最合理的终点。每天,尼日利亚清洁女工都 会用一把工业用胡佛吸尘器清扫、消毒,弄得焕然一新,夜晚 则由波兰守夜人(这是他自己的叫法——他的职衔是资产安全 协调人)德温特先生看管。你可以看到他带着一只播放波兰民 歌的随身听,走在这一空间的边界上,对此处实施保护;如果 路过这里,你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前门看到他,还有它——数 公顷受到保护的虚空,看到一个牌子,上面标着这一空间所有 平方英尺面积的单位平方英尺价格。这一空间的长度大于宽 度,高度从头到脚足以容纳三个阿吉外加半个阿萨娜,而今晚 (明天就没有了)张贴着一对巨幅海报,墙纸般横跨屋子两 面,上面满满地写着千年科学委员会字样,字体从古色古香的 海盗体到充满现代感的冲击体应有尽有,以期从文字上给人以 跨越千年之感。(设计任务书这样写道。)这些字的颜色也各 不相同:灰色、浅蓝和墨绿,因为研究表明,人们会把这些颜 色与“科技”联系在一起。(紫色和红色表示艺术,品蓝代表 “优质和/或获准商品”。)幸运的是,经过若干年的企业联 觉工作(咸酸味用蓝色、干酪和洋葱味用绿色),人们终于能 给出所需答案了,设计空间也是如此,重新给某件东西定品牌 ——房间/家具/英国(设计任务书这样写:新的英国式房 间、代表英国的空间、英国味道、属于英国的空间、英国式工 业空间、文化空间)都是如此。如果你问他们,亚光的铬色给 人什么感觉,他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也知道这些东西的


意思:民族认同性?符号?绘画?地图?音乐?空调?微笑的 黑人孩子或微笑的华人孩子或……(勾选方框)?世界音乐? 厚粗绒地毯或簇绒地毯?瓷砖或地板?植物?流水? 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特别是生活在本世纪的人们,他 们像德温特(涅沃茨基)先生那样被迫从一个空间转到另一个 空间,重新起名,像商品那样重新包装,每份问卷的答案都是 什么也不要请给空间只要空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只要空 间。 (1) 这里及下文霍滕丝所唱歌词原为《天路历程》的作者约翰·班扬所 作,后经珀西·德尔默改写,收入《英语赞美诗》(伦敦:牛津大学出版 社,1906)。


第二十章 老鼠与往事 和电视上一模一样!这是阿吉对现实事件所能想到的最佳 赞词。岂止和电视上一模一样,比电视上还要好!一切都很现 代。一切都设计得如此完美,完美得令人不想在里面呼吸,也 不想在里面放屁。看看这些椅子,都是塑料做的,但没有腿, 弯曲成S形,好像单靠自身折叠就能自成一体;这些椅子一张张 拼在一起,共有两百张,分十排摆放;一坐进去,椅子就逶迤 包住你——软软地撑着你!舒服!现代!能够折叠成这样,你 不得不佩服,阿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弯腰坐进一张椅子,这 种折叠水平比他那行高多了。很好。 还有一样也比电视上好,这里到处是阿吉的熟人。迈勒特 活宝坐在最后面(混账),跟阿卜杜拉-吉米和阿卜杜拉-科林 在一起,乔舒华·夏尔芬靠近中间,马吉德与夏尔芬家的女人 坐在前排(阿萨娜看也不朝她看,但阿吉出于礼貌,还是对她 挥了挥手)。马库斯面向大家(靠近阿吉——阿吉占着最好的 位置)坐在一张很长很长的桌子前面。就跟电视上一样,桌上 摆满了话筒,像该死的蜂群似的,那种硕大的黑肚皮杀人蜂。 马库斯身旁还坐着四个老家伙,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还有一 个是真正的老家伙,干巴巴的——准确地说,是干瘪。他们个


个戴着眼镜,同电视上的科学家一样,不过,都没穿白大褂, 一身休闲装:V形领、领结、休闲鞋。有点扫兴。 这种记者招待会阿吉见得多了。(父母哭哭啼啼,孩子不 见了;要么倒过来,碰到谈外国孤儿,就是孩子哭哭啼啼,父 母不见了。)可这里比电视上好几千倍,因为桌子中央摆着一 样很有意思的东西(你在电视上不太能看到这个,电视上也就 是父母哭哭啼啼的镜头):一只老鼠。一只相当普通的褐色老 鼠,没有同伴,但充满活力,在一只电视机大小、开了气孔的 玻璃箱里,不停地跑动着。阿吉刚看到老鼠时有点担心(在玻 璃箱里待七年!),后来才知道这是暂时的,只是为了拍照才 放在玻璃箱里。艾丽告诉他,学院给老鼠准备了一个很大的地 方,里面到处是管子和隐秘的所在,空间外还有空间,所以老 鼠不会觉得太无聊,以后就要挪到那里去。那么一切都没问 题。这只老鼠是个机灵的小东西,看上去好像老是拉着个脸似 的。你都忘记老鼠的机警样子了。管起来麻烦透了,肯定的。 艾丽小时候,他从来不给她买老鼠,就是这个道理。金鱼干净 些——忘起来也快。根据经验,阿吉知道,一切难以忘怀的东 西都盛着苦水,宠物加苦水(那回你买错了吃的东西,那回你 给我洗澡),叫人受不了。 “噢,你在这儿, ”阿卜杜拉-米基赞同这一看法,他一屁 股坐在阿吉旁边的座位上,对没腿的椅子毫无敬意, “谁也不 想他妈的用手抓这种吱吱乱叫的小东西。” 阿吉笑了。米基是那种可以一起看足球赛、板球赛的人, 要是你在街上看人家打架,你会希望米基在场,因为他很有评


点人世百态的评论员风采,有点哲学家的架势。因为不太有机 会展现这方面的本性,他每天都过得无精打采。但是,只要让 他脱下围裙、离开锅台,给他展现本性的机会,他就会成为真 正的自己。阿吉准备让米基说个够。说个够。 “这些人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啊?”他对阿吉说, “慢吞 吞的,呃?总不能他妈的盯着一只老鼠看一整夜吧,你说呢? 我是说,新年夜让大家赶到这里来,总要给人一点乐子吧。” “是呀,嗯, ”阿吉不反对,也不完全赞同, “我猜人家 得做报告……总不会一个个站起来,吼上几声就完了,是不 是?我是说,不可能让大家个个高兴,时时刻刻高兴,是不 是?这是科学。”阿吉说“科学”的口气和他说“现代”一 样,好像这两个词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别人还叫他发誓,千 万不要拆开这两个词。“科学, ”阿吉又说了一遍,这回语气 更加坚定,“是另一码事。” 听到这话,米基点点头,他正在严肃地思考这一命题。 “科学”这个词意味着专业知识和高层次,意味着米基和阿吉 从未涉足过的思想领域,他要弄清应该给“科学”这个驳论多 少分量(回答:毫无分量),从这些涵义上看,他应该给科学 多少敬意(回答:去他娘的,我上的是社会大学,是不 是?),应该等几秒钟再把科学撕得粉碎(回答:三秒)。 “相反,阿吉宝德,他妈的刚好相反。这话没道理,他妈 的常识性错误。科学和别的东西没什么两样,是不是?我是


说,说到底就是这样。说到底,科学得让大家高兴,你懂我的 意思吗?” 阿吉点点头,他懂米基的意思。(有些人——比如萨马 德,会告诉你,谁要是老说“说到底”这个词,谁就是骗子, 像足球经理人、房地产中介、各行各业的销售员,可阿吉不觉 得。只要谨慎使用这一说法,阿吉就会相信对方说到了问题的 本质、触到了根本问题。) “如果你认为这种地方跟我的小餐馆有什么不一样的 话, ”米基接着说,声音有点响,但从分贝的角度来看只不过 是悄悄话, “那我就要笑你了。说到底都是一样的,说到底都 跟顾客有关系。他妈的例如:要是谁也不吃法国菜,那我就没 必要把法国菜列到菜单上。同样,如果点子很好,可对谁都没 好处,就没必要在这些点子上劳民伤财。好好想想。”米基说 着,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阿吉尽量照他的吩咐去做。 “不过,那也不是说一概排斥新点子, ”米基接着说,又 回到刚才的主题, “你得用用这些新点子,要不就太没见识 了,阿吉。还是那句话,说到底,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敢于创新 的怪老头。所以,两年前我推出了卷心菜煎土豆。” 阿吉审慎地点了点头。卷心菜煎土豆算是新菜了。 “这里也一样。你得先看看。我跟阿卜杜拉-科林和我家吉 米就是这样说的。我说:不要急着行动,过来看看再说。就这 样他们来了, ”阿卜杜拉-米基朝弟弟和儿子的方向晃了晃脑


袋,那两个人也以同样的方式作答, “当然,他们可能会觉得 人家的话不入耳,但这你没办法,是不是?不过他们起码能够 思想开放,过来看看。我个人呢,我是因为马吉德·伊克巴尔 才来的——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的看法。但是,就跟我说的那 样,让我们等着瞧吧。他妈的活到老学到老,阿吉宝德。”米 基说。这不是在骂人,在米基嘴里, “他妈的”是少不了的配 料,张嘴就来,忍也忍不住,就像菜里的大豆、豌豆一样。 “他妈的活到老学到老。告诉你,要是今天晚上这里说的话, 能让我相信,我儿子吉米生的孩子不会长这种月斑皮肤,那我 就改宗了,阿吉。我现在就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他妈的一点也 不懂那老鼠和我这皮肤病有啥关系,可我跟你说,我愿意把自 己的性命交给伊克巴尔家那孩子。那小伙子给我的印象很好, 比他弟弟好上几十倍, ”米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因为萨马 德就在他们后面, “很容易决定。我是说,他当时到底是怎么 想的,呃?该把谁送回去,我清楚得很。不用怕。” 阿吉耸了耸肩膀:“要做出决定很难。” 米基把双手叉在胸前,对这话不屑一顾: “没有的事,伙 计。要么对,要么错。一旦认识到这一点,阿吉,你的生活一 下子就他妈的变简单了。记住我的话。” 阿吉感激地记住了米基的话,本世纪给他的至理名言还真 不少:要么对,要么错;用午餐券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再 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正面还是反面?


“噢哟噢哟,怎么回事呀?”米基咧嘴笑着说, “来了。 动起来了。话筒动了。一二,一二。好像这些人要开始了。” “……这项工作具有开拓性,应该得到公共财政资助,受 到公众关注。在任何理智的人们心中,这项工作意义重大,相 比之下,任何反对意见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需要的是……” 乔舒华想,我们需要的是靠前的座位。都是克里斯平策划 的好事!他要中间的位置,这样反折磨成员就可以混在人群 里,在最后一分钟戴上头罩,可这点子显然太荒唐了,它要求 座位中间得有过道才行,可这里根本没有。现在,大家得像在 电影院里找座位的恐怖分子一样,缩手缩脚地挪到侧边的过 道,这样整个行动节奏就放慢了,可速度和震撼战术是这次行 动的他妈的关键所在。这下可有好戏了。整个计划把乔舒华一 脚踢开了。那么周全,那么荒唐,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增添克里 斯平的风采。克里斯平要喊叫几声,克里斯平要挥舞一下手 枪,克里斯平做几个假动作——学杰克·尼科尔森的样子—— 来点戏剧效果。妙极了。所有要乔舒华说的就只是:爸,求你 了。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吧。不过私下里,他还把这番话 润色了一番:爸,求你了。我他妈的还这么年轻,我想活。他 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吧,看在基督分上,不过是一只老鼠 嘛……我是你儿子。然后,如果父亲不情愿,就假装用手枪打 他,然后就假装昏倒在地。整个计划太棒了,简直可以媲美斯 蒂尔顿干酪在干酪品种中的地位。会起作用的(克里斯平这么 说),那玩意儿肯定会起作用的。但是克里斯平在动物王国待 得太久了,有点像吉卜林小说里的狼孩莫格里——弄不清人的


动机。他知道獾的心思,却猜不透夏尔芬的内心活动。乔舒华 看着马库斯坐在台上,和他那只了不起的老鼠在一起,庆祝他 这辈子、也许还是这一代人的伟大成就。此时此刻,乔舒华无 法控制自己一意孤行的脑袋,他忍不住想,他、克里斯平和反 折磨组织会不会完全判断错了?他们是否把事情全搞砸了,因 为他们全都低估了夏尔芬主义的力量以及夏尔芬主义致力于理 性主义的承诺?很有可能父亲不会像老百姓那样不顾一切地去 挽救自己所爱的东西,很有可能其中根本就没有爱。想到这 里,乔舒华笑了。 “……我想感谢各位,特别是那些放弃了新年夜活动的家 人和朋友……我想感谢各位光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项目, 大家一定都这么想,不仅对我个人和其他研究人员是如此,而 且对广大……” 马库斯开始发言了。迈勒特看到永伊护的兄弟们在交换眼 色,他们十分钟后现身,也许十五分钟。他们要等阿卜杜拉-科 林提示,依令行事。然而,迈勒特却没有听从号令,起码不是 那种口口相传的号令,也不是那种写在纸上的号令。他听从的 是基因中的号令,放在内衣口袋里冷冰冰的铁家伙则是对很久 以前的呼唤给出的回答。在内心深处,他是潘迪,他的血液里 有反叛基因。 至于武器,没什么大不了的:给以前的老伙计打两个电话 达成默契,支一点永伊护的资金,去一趟布里克斯顿,好了, 说变就变!它就在他手里,比想象中要重,不过还好,一点也 不显眼。他差不多认识它。它的模样让他想起亲眼看到的小车


爆炸事件,在很多年以前,就在基尔伯恩的爱尔兰区,那时他 才九岁,和萨马德一起走在街上。面对爆炸,萨马德抖得厉 害,迈勒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迈勒特看来,它很眼熟。看 到它,他一点也不惊慌。因为这世上再没有陌生的东西了,正 如这世上再也没有神圣的东西一样。一切都如此熟悉,一切都 在电视上见过。手里拿着冷冰冰的金属家伙,肉体第一次隔着 衣服感觉到它:这事很容易。当一切都很容易、毫不费力时, 你就会忍不住想骂娘。命运这玩意儿的分量对迈勒特来说和电 视差不多——无法阻挡的故事,而且还由别人编写、制作并导 演! 当然,现在他在场,现在他精神恍惚,心中害怕,也就不 觉得事情很容易了,好像有人在上衣右侧放了一个他妈的铁砣 子——现在他看到电视和现实的巨大差异了,那玩意儿正好硌 着他的腹股沟。差异就在于后果。可他连这都是以电影为参照 (因为他跟萨马德或曼加尔·潘迪不同,他没参战过,从没见 过打仗,没有东西可以类推借鉴)。回想《教父》第一部里帕 西诺蜷缩在餐馆厕所里的情景(就像潘迪蜷缩在营房里一 样),有那么一会儿,帕西诺思考着,如果自己冲出男厕所, 对着餐桌扫射,把那两个男人送到地狱去,后果会怎样。迈勒 特记起来了。他记得,这些年来,他把那个场景倒回去,定 格,慢放了无数次。他记得,不管把帕西诺思索的瞬间定格多 久,不管你把那段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犹豫的画面重放多少次, 帕西诺始终只作了一个选择:勇往直前。


“……当我们想到这一技术对人类的意义……我相信,这 一技术堪与相对论、量子力学等本世纪物理领域的重大发现相 媲美……当我们想到这一技术赋予我们的选择时……不是选择 蓝眼睛还是褐色眼睛,而是失明的眼睛还是能看见光明的眼 睛……” 但是,艾丽现在认为,有些东西是人眼没法觉察的,用放 大镜、望远镜、显微镜也不行。她当然应该知道,她已经试过 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 这两张脸看了无数次,看得脸都不像脸了,而像高低不平的褐 色帆布,就好像一个词说的次数太多,就没有意思了一样。马 吉德和迈勒特。迈勒特和马吉德。马伊勒特。迈勒伊德。 她曾恳求肚子里的孩子给一点征兆,可什么也没有。她脑 子里响着从霍滕丝家里带来的诗句——《圣经·诗篇》六十三 ——我要切切地寻求你……在干旱疲乏无水之地,我渴想你, 我的心切慕你……但这对她要求太高了。这要求她一直一直一 直往回追溯,追溯到根源,追溯到精子遇见卵子、卵子遇见精 子那一根本性时刻——这历史久远得无法追溯。艾丽的孩子永 远无法被精密描绘,也无法被准确提及。有些秘密是永恒的秘 密。幻想中,艾丽看到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个距今不太远的时 代,到那时,根将变得无关紧要,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找出它, 因为它太长,太盘根错节,埋得也太深了。艾丽期待着这个时 代的到来。 “勇敢的人能抵御一切灾难……”


现在,有那么几分钟,在马库斯的讲话声和照相机的快门 声下,还有另一种声音(迈勒特觉得这声音特别舒服),一种 隐隐约约的吟唱声。马库斯尽量不加理睬,只管说自己的,可 是这声音越来越响,使他不时停顿,环顾四周,尽管这声音显 然不是屋子里发出来的。 “让始终如一的人们追随主……” “噢,上帝, ”克拉拉探身对着丈夫的耳朵轻声说, “霍 滕丝!是霍滕丝,阿吉!你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去吧,从你 那出去方便点。” 但阿吉正听得津津有味。马库斯的讲话和米基的点评,使 得他好像在同时看两台电视一样。很长见识。 “叫艾丽去。” “不行。她坐得太靠里,出不去。阿吉, ”她发火了,不 小心把土话带了出来,“你咋能坐视不管咧?” “萨姆, ”阿吉竭力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悄悄话, “萨姆, 你去。你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去吧,你认识霍滕丝,叫她别 唱了。我很爱听这些,你知道,很长见识。” “遵命, ”萨马德轻声说着,猛地站了起来,一脚踩上尼 娜的脚指头,却也懒得道歉,“我想,不用给我留位子了。”


马库斯在详细说明老鼠的七年生活,这时刚讲到四分之 一。见有人站起来,他从讲稿上抬起头,停下来与听众一起目 送着逐渐消失的背影。 “我想有人已经意识到,这个故事没有好的结局。” 听众轻轻地笑了,又恢复了安静。米基轻轻捅了捅阿吉宝 德的肋骨。“现在你看到了,有点那个意思了, ”他说, “有 点搞笑的味道了——给外行人讲话时,就该把气氛弄得活跃一 点。是不是?不是每个人都上过该死的牛津,我们有些人读的 是——” “社会大学。”阿吉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们俩上的都是, 只是时间有先后罢了,“没错。” 外面:当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时,萨马德觉得自己很坚定; 可等他走近令人生畏的十位见证会女信徒时,他变得犹豫起 来。这些人个个都凶神恶煞般戴着假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使劲敲着打击乐器,好像想拍出比节拍更厉害的东西来。她们 个个声音洪亮。五个保安已经无功而返。连瑞安·托普都好像 有点敬畏这个厉害的唱诗班,他在人行道上站得远远的,给那 些往苏活区来的人们发《瞭望塔》传单。 “有没有打折?”一位醉醺醺的姑娘问,她看着封面上的 天堂画面,把传单夹进手里一堆新年俱乐部传单里, “有没有 着装规定?”


萨马德心怀疑惧,轻轻在三角铁演奏者那橄榄球前锋般的 肩膀上拍了拍。他搜肠刮肚,用上了印度男人跟有一定危险性 的牙买加老太太说话时所用的全套词汇(请问能不能对不起也 许请您对不起——在公共汽车站可以学到这些),但是锣鼓照 敲,卡祖笛照吹,铙钹照拍,女人们朴实的鞋子在霜地上照 跺。霍滕丝·鲍登太老,走不了正步,所以坐在折叠椅上,坚 决地盯着特拉法尔加广场上跳舞的人群。她的双膝夹着一面旗 子,上面只写着: 日期近了——《启示录》1:3 “鲍登太太?”萨马德在两节诗的空当跨上一步,说, “我是萨马德·伊克巴尔,阿吉宝德·琼斯的朋友。” 见霍滕丝不看他,也没有认识他的表示,萨马德觉得应该 把他们那个精密的关系网深入展开一点。“我妻子和您女儿是 好朋友,我的内侄女也是。我的儿子跟您的——” 霍滕丝咂了咂牙: “俺认识你是谁,老兄。你认识俺,俺 认识你。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世上只有两种人——” “我们只是在想, ”萨马德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这是要 开始布道了,就想将这危险连根斩断, “您能不能把声音压低 一点……能不能——” 但霍滕丝已经用声音盖住了他,她闭着眼,举起一只手 臂,用老派的牙买加方式证明真理: “两种人:一种是为上帝 歌唱的人,一种是以灵魂为代价拒绝他的人。”


她转过身站了起来,愤怒地对着一堆堆醉鬼挥舞着旗子, 就像特拉法尔加喷泉那样起起伏伏。接着,一位玩世不恭的摄 影记者让她再做一遍,好把第六版版面填满。 “旗子举高一点,亲爱的,单腿跪在雪地上,发火, ”他 举着相机,“行了,对,妙极了。” 见证会女信徒抬高了嗓门,歌声直冲云霄。“我要切切地 寻求你, ”霍滕丝唱道, “在干旱疲乏无水之地,我渴想你, 我的心切慕你……”萨马德看着这一切,竟不想说服她了,这 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部分因为他累了,部分因为他老了,但 主要原因是他自己也想这么做,只是会以不同的名义而已。他 知道该寻求什么,他明白那种干涸,他已经感觉到在陌生土地 上的那种干渴——可怕而持久——这种干渴会延续一生。 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他想,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 里面: “我还在等他说我皮肤的事情,到现在也没听到。 你听到了吗,阿吉?” “没有,还没听到。我想他有很多内容要讲。革命性的, 这一切都是。” “是的,当然了……可是你付了钱,就有权选择。” “你没花钱买票,是吧?”


“没有,没有,没花钱。可我还是抱着期望来的,道理一 样,是不是?哟哟,先闭嘴一分钟……我刚才好像听到皮肤什 么的……” 米基确实听到了皮肤二字,好像是皮肤乳头瘤,一直讲了 五分钟。阿吉一个字也听不懂。听完这段,米基看起来倒很满 意,好像自己想听的内容全听到了似的。 “嗯,我来就是为了听这个,阿吉。很有意思,了不起的 医学突破。他妈的这些博士可真行。” “……在这方面, ”马库斯说, “他是不可或缺的。他不 仅对我个人很有启发,还奠定了这一领域的基础,特别是他那 篇具有重大影响的论文,我第一次是在……” 噢,这很好,把一部分功劳归到老家伙身上。看得出来, 那人听到这些话很开心,看上去有点泪汪汪的。没听到他的名 字。不过,这很好,你没把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但是,你也 不能做过头。照马库斯现在这样说,好像一切都是那老家伙做 的。 “啊呀, ”米基也这样想,他说, “好话说过头了,啊? 我想你说过,这位夏尔芬才是了不起的人物。” “可能他们是合作伙伴。”阿吉猜想。 “……推动着这方面的工作,而当时,这一领域的工作缺 乏资金,似乎仍属于科幻小说的范畴。单是这一点,就足以使


他成为研究小组的引路人,同时也是我的导师,如今他已经担 任我的导师二十年了……” “你知道我的导师是谁吗?”米基说, “穆罕默德·阿 里,没二话。为人正直,心智健全,身体强壮,了不起的家 伙,厉害的拳击手。他说自己最了不起,他不光说‘最了不 起’。” 阿吉说:“还说什么?” “还说什么,伙计, ”米基郑重地说, “他还说他是有史 以来最了不起的。过去、现在、将来。尾巴翘得够高的,阿里 这家伙,绝对是我的导师。” 导师……阿吉想,对他来说,导师始终是萨马德。显然, 这话不能跟米基说,听起来太傻了。可这是事实。始终都是萨 米,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四十年里,每个 决定都是跟他一起做的。好萨姆。萨姆老伙计。 “……所以,大家看到的这份伟大业绩,如果有谁应该得 到其中最大的荣誉,那么这个人就是马克-皮埃尔·佩雷特博 士,一个非同寻常、非常伟大……” 每个时刻都发生两次:体内和体外,内外时刻是两种不同 的历史。阿吉确实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心里依稀记得这 个名字,可这时他正在转身,想看看萨马德是不是回来了。他 没看见萨马德,却看见了迈勒特。迈勒特看起来很滑稽,确实 很滑稽,是那种怪怪的而不是好笑的滑稽。他坐在座位上轻轻


摇晃着,阿吉没法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的眼睛正盯着什么。 阿吉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同样古怪的东西:一个老人自 豪地流着小泪滴,红色的眼泪。阿吉认出了这些眼泪。 但萨马德已经先认出来了。萨马德·迈阿上尉这时刚刚悄 无声息地穿过安了无声装置的现代门,萨马德·迈阿上尉在门 口停了片刻,透过老花镜凝视着,然后明白了一切:他在这世 上唯一的朋友骗了自己五十年。两人的友谊基础还不如果酱和 肥皂泡来得坚实。自己低估了阿吉宝德·琼斯。顷刻之间,他 明白了一切,好像拙劣的印度音乐剧到了高潮一样。然后,在 一阵喜悦中,他触及到了根本问题,一个惊人的发现:光是这 件事就能让我们两个老东西再好上四十年。这是给所有故事画 上句号的故事,让一切继续下去的厚礼。 “阿吉宝德!”他的眼神从博士身上转到自己的少尉身 上,然后发出一声短暂响亮的狂笑,他觉得自己就像新娘以完 全认可的眼神望着新郎一般,此时,两人间的一切都已经改 变,“你这个两面派浑蛋流氓骗子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萨马德嘴里吐出一堆孟加拉方言,都是丰富多彩的骂人 话:骗子、乱伦的浑蛋、猪娘养的、和自己的老娘口交的恶 棍…… 但就在这之前,或者至少是与此同时,正当观众都在旁观 这位褐色皮肤的老人用外国话对着他的白人老友乱喊乱叫的时 候,阿吉感觉到就要出事了,他感觉到这个空间里有某种运 动,整个房间都有一种潜在的运动(坐在后面的印度人,坐在


乔舒华身旁的孩子们,像个裁判那样看了迈勒特又看马吉德、 看了马吉德又看迈勒特的艾丽),他看出迈勒特会抢先动手, 就像潘迪那样出手。阿吉在电视上看到过,在实际生活中也看 到过,他知道这种行动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站了起来。于是, 他动了起来。 于是,在手枪被拔出时,他已站在那里。他没有用硬币帮 自己做决定就站在了那里,萨马德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站 在了那里。他站在那里,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他站在迈勒 特的决定和目标之间,就像思想和语言之间的那个间隙——就 像回忆或悔恨的瞬间干扰。 在黑暗中,他们在荒原中走了一段,停住了。阿吉把博士 向前推去,让他站在前面,站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站在那里,别动, ”博士无意中走到了月光下,阿吉 说,“该死的就站在那里!” 因为他要看到邪恶,纯粹的邪恶;识别邪恶的这一刻,他 需要看到——然后才能按事先的安排行事。博士佝偻着身子, 看上去很虚弱,满脸浅红色的血,好像已经没命了似的。阿吉 从没见过一个人会崩溃成这个样子——完全垮掉了,好像没有 风的帆。他很想说,你这模样跟我的感觉一样。他头痛得厉 害,酒醉后的恶心一阵阵从胃里涌上来,如果这些感觉有化 身,那么这个化身此时就站在他对面。但两人谁也没说话,只 是站了一会儿,隔着上了膛的枪望着对方。阿吉有一种奇怪的


感觉,他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个人折叠起来——把他折叠起来, 放进口袋,而不是杀掉他。 “你看,这事我很难过, ”阿吉沉默了三十秒钟,不顾一 切地说, “战争结束了。我个人对你没有敌意……但我朋友, 萨姆……嗯,我处境艰难。所以只好这样了。” 博士眨了几下眼睛,好像在竭力控制呼吸。哆嗦着被自己 的 血 染 红 的 嘴 唇 , 他 说 : “ 在 路 上 …… 你 说 过 我 可 以 求 你……” 博士的双手仍放在脑后,他跪了下来。但是阿吉摇了摇 头,哼哼着。“我知道我说过……可这没……最好还是——” 阿吉难过地说,比画着扣扳机和枪反冲的动作, “你说呢?我 是说,这样容易一点……从各方面看?” 博士张嘴想说点什么,可阿吉又摇了摇头。“我从没干过 这个,我有点……嗯,喝醉了,说实话……我喝多了……没用 的……你在那里说,我可能弄不清楚,你知道,所以……” 阿吉把手臂举得和博士的前额齐平,闭上眼睛,准备扣动 扳机。 博士的声音跳了个八度音:“抽支烟行吗?” 整件事情就是从这时开始出错了。就和潘迪一样,阿吉应 该就在此时此地毙了那家伙,可能吧。但他没有。相反,他睁


开眼睛,看到他的猎物正挣扎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 的香烟和一盒火柴,像人一样。 “请问——可以吗?临……” 阿吉把为了杀人而屏住的呼吸全都透过鼻孔释放出来。 “最后的愿望总要满足, ”阿吉说,他在电影里看到过, “我 有火,你要吗?” 博士点了点头,阿吉擦着火柴,博士探身过来点烟。 “好了,说吧, ”过了一会儿,阿吉说,他一向无法抵御 毫无意义的辩论的诱惑,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我 不会等你一晚上。” “我可以说话?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没说要和你谈。”阿吉厉声说。这是纳粹电影里的战 术(阿吉知道这个,参战的头四年他以在布莱顿剧院看画面摇 曳的纳粹电影度日),他们想靠嘴皮子逃生, “我说的是你讲 话,然后我杀了你。” “噢,对,当然了。” 博士用袖子擦擦脸,好奇地看看小伙子,看他是不是认真 的。小伙子看上去很认真。 “嗯,那么……如果我可以这么称呼……”博士的嘴张 着,等阿吉插一个名字进去,但他没有, “……少尉,如果我


可以这么称呼的话,少尉,我觉得你好像处于一种……一 种……道德窘境之中。” 阿吉不知道“窘境”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让他联想起亮 光、镜头之类的东西。他不知所措,就搬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 说的那句话:“我看是吧。” “呃……是的,是的, ”病博士的信心增强了,他还没被 毙掉,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分钟, “我觉得你好像处在一种两 难境地之中。一方面……我认为,你不想杀我——” 阿吉挺了挺肩膀。“好了,伙计—” “另一方面,你答应了你那位过分热心的朋友,你会杀 我。但这还不是全部。” 博士颤抖的双手不经意碰了下烟灰,阿吉看着烟灰像灰色 的雪一样落在靴子上。 “一方面,你对——对你的国家和你的信念承担着义务。 另一方面,我是个人。我在和你说话,我和你一样呼吸、流 血。你不知道,肯定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是道听途 说。所以,我明白你面临的难题。” “我没有面临什么难题。你才是面临难题的人,伙计。” “但是,虽然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对我仍承担着责任,因 为我是个人。我想你现在夹在多重责任中间,我想你知道自己


处境尴尬。” 阿吉走上前去,枪口距离博士的前额只有两英寸。“你说 完了?” 博士想回答“说完了”,可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很好。” “等一等!求你了。你知道萨特吗?” 阿吉叹了口气,他很恼火。“不,不,不——我们没有共 同的朋友——我知道,因为我只有一个朋友,他叫伊克巴尔。 好了,我就要杀你了。我很抱歉,可是——” “不是朋友,是哲学家!萨特!让-保罗·萨特先生!” “谁?”阿吉不安地问,他有点不放心, “听起来像是法 国人。” “是法国人,一个伟大的法国人。一九四一年他被监禁 时,我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提出一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 和你的很像。” “说下去。”阿吉缓缓地说。实际上,他需要一点帮助。 “问题是……”病博士接着说,竭力让自己不要老是换 气,他大汗淋漓,脖根的锁骨成了两个小水坑, “有个年轻的 法国学生应该留在巴黎照顾生病的母亲,但同时又应该去英国


为‘自由法国’和‘国家社会主义’打仗。现在,请记住,应 该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应该施舍助人,但人们并不总是 这样做;这是一种理想状况,但不是必须要做的——记住这一 点,他应该怎么办呢?” 阿吉嘲笑道: “这个问题他妈的问得真傻。想一想吧, ” 他比画着,把枪从博士脸上移开,轻轻拍着自己的太阳穴, “说到底,他会做最在意的那件事情。要么爱国家,要么爱老 妈。” “但是如果他两者同样在意,怎么办?我是说,国家 和‘老妈’。如果他对两者都有责任,该怎么办?” 阿吉没觉得怎么样。“嗯,他最好只做一件事,把这件事 做到底。” “那个法国人和你的看法一样, ”博士说,勉强挤出个微 笑, “如果不能两全其美,就选做一样,如你说的那样,做到 底。毕竟,人要靠自己。他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那么,你也要为自己负责了。谈话结束了。” 阿吉分开两腿以分担体重,好承受反冲力——他的手指又 一次伸向扳机。 “但是……但是……想想……请你,我的朋友……好好想 想……”博士跪倒在地,扬起一团尘土,尘土像叹息似的起起 落落。


“起来。”阿吉吓得哽住了。博士的眼血泉水般流淌着, 他用手抱住了阿吉的腿,然后又把嘴放在阿吉的鞋子上。 “别……没必要……” 博士抓住阿吉的腿弯。“想一想……请你……一切都可能 发生……我也许可以维护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声誉……也许是你 弄错了……你会回想起自己所做的决定,就像俄狄浦斯那样, 太可怕了,会毁掉自己!你不能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阿吉抓住博士皮包骨头的手臂,一把拽起了他,随后吼叫 起来。“好了,伙计。你现在叫我讨厌。我他妈的不是算命先 生,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说不定明天就完 结了。但我现在得把这事给办了。萨姆在等我呢。请你……” 阿吉说,此时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决心已经烟消云散了, “请 你别说话了。我不是算命先生。” 但是博士又一次瘫软在地,就像玩偶盒里的小丑似的。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算命先生。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生 命会终结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 第十三章第八至十节: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 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 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 有了。但它何时会来?就我本人而言,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只知有限,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当一切都触手可及时,不能拥 有完美、人类的完美,是可怕的, ”博士自己站起身来,伸出 手想去抓阿吉,阿吉往后躲开了,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胆量,


做出必须做出的决定,选出应该得到拯救的人……这样做难道 是罪恶——” “求你了,求你了, ”阿吉很惭愧自己在哭。只是他的眼 泪不是博士的红眼泪,而是又稠又咸又透明的眼泪, “待在原 地别动。求你别说了,求你了。” “然后,我想到那个刚愎自用的德国人——尼采。你想象 一下,一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世界,孩子。”他吐出这最 后一个词:孩子。这个词就像一个贼,改变了两人的力量对 比,偷走了阿吉身上残存的勇气,让它随风消散。“想象一下 吧,如果你做得到,世上万物周而复始,无始无终,一如既 往……” “你他妈的待在那里别动!” “想象一下,这场战争要发生无数次……” “不,千万不要!”阿吉的鼻涕已堵住了鼻孔, “一次就 够糟了!” “这不是一个严肃的命题,只是一道测试题。只有那些非 常坚强、善于适应生活变故的人才敢于肯定这一命题——即使 一切只是不断重复——能承受最阴暗的一面。我自己做过的事 情无数次地重复,我也能够面对。我属于那些最有信心的人。 但你不是……” “求你了,别说了,求你了,我要——”


“你做出的决定,阿吉, ”病博士说,看来他一开始就知 道这孩子的名字,但他一直等着,放到最关键的时候使用, “你能面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一再重复,直到永远吗?你能 吗?” “我带着硬币!”阿吉大声喊着,欢天喜地地尖叫起来, 因为他刚想到自己带着硬币,“我带着硬币!” 病博士露出不解的表情,他正跌跌撞撞向前走来,听到这 话,停住了脚步。 “哈!我带着硬币,你这个浑蛋。哈!见你的鬼去吧!” 然后他往前跨出一步。他伸出双手,手掌朝上,一副天真 无邪的样子。 “别动,待在原地。对了,我们就这么来,已经说得够多 了。我把枪放在这里……慢慢放在……这里。” 阿吉蹲下身子,把枪放在地上,就在两人当中。“这样你 就可以相信我了。我说话算数。现在我要扔硬币了。如果正面 朝上,我就杀了你。” “但是……”病博士说。阿吉第一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 真正的恐惧,阿吉也曾感到过同样的恐惧,铭心刻骨而难以言 传。


“如果是反面朝上,那我就不杀你。别说了,就这么定 了。我不擅长理论。这是我能给的最好条件了。好了,开 始!” 硬币跳跃着,旋转着,就像任何一枚硬币每次在一个完美 的世界里跳跃、旋转那样,一次又一次地露出它光亮的一面, 一次又一次地揭示它阴暗的一面,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然后在它得意扬扬地向上攀升的某个点上,它开始沿曲线前 进,接着曲线转错了方向。阿吉意识到,硬币根本没有朝他滚 来,而是往他背后跑去,朝他背后很远的地方跑去,于是他转 身看着硬币掉进泥土。他刚弯腰去捡硬币,只听一声枪响,顿 时,右腿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他低头,看到了血。子弹穿 透了大腿,刚好从骨头旁穿过,一块碎弹片深深地嵌在肉里。 疼痛非常剧烈,同时又怪异地感觉很遥远。阿吉转过身,只见 病博士弯着身子,右手无力地握着手枪。 “真他妈的见鬼,你干吗要这样?”阿吉生气地说,轻而 易举地一把从博士手里夺过了枪, “反面朝上。看到了?反面 朝上。看看,反面!反面朝上!” 阿吉站在那里,就站在子弹的弹道上,就要做出不同寻常 的事情来,即使在电视上,这也不同寻常:两次救同一个人, 两次都没有特别的原因。一切都乱七八糟,这出救人闹剧。屋 子里的每个人都满怀恐惧地看着他大腿上挨了一枪,子弹打中 股骨,身子像演戏那样旋转着,然后不偏不倚地倒在关老鼠的 玻璃箱上,玻璃碎片溅得满屋都是。真是一出好戏。如果是在


电视上,这时你会听到萨克斯响起,致谢名单开始在屏幕上滚 动。 但首先还是得有尾声。因为不管你怎么想,尾声必须要 演,即使像印度独立或牙买加独立、和平条约签订、客船入港 一样,结局只是又一个漫长故事的开端。那些当初给这屋子选 颜色、选地毯、选海报字体、选桌子高度的人,无疑也希望看 到最终的结局……那些想看看目击者证词的人肯定会发现人口 统计学上的规律,这些证词无数次把马吉德和迈勒特弄混,再 加上混淆不清的证词记录、不合作的受害人以及家人的录像 带,这案子根本没法审。法官只好让步,判双胞胎兄弟四百个 小时社区服务了事。他们的服务,很自然地,成了在乔伊丝的 新项目中做园丁,位于泰晤士河两岸的大型千年公园…… 十八到三十二岁的年轻职业女性可能想看看七年后艾丽、 乔舒华和霍滕丝坐在加勒比海边的快照。(艾丽和乔舒华最后 还是相爱了,你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安排。)而艾丽那父亲不详 的女儿在深情地给迈勒特坏叔叔和马吉德好叔叔写明信片,她 就像只有父亲的木偶皮诺曹那样自由自在。是不是只有罪犯和 老人才想打赌到底谁会赢那场二十一点牌局?阿萨娜和萨马 德、阿吉和克拉拉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在奥康奈 尔打牌,一个历史性的夜晚,阿卜杜拉-米基终于向妇女敞开了 店堂的大门。 讲述这些漫长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一定会使人们更加 相信这种鬼话,即:过去总是糟糕,将来总是完美。阿吉知 道,事实并非如此,也从未如此。


也许,审视当下,把旁观者分成两类,将会是一次很有意 思的考察(哪种考察由你决定)。这两类人,一类的眼睛落在 那个横躺在桌上流血不止的人身上,另一类则眼看着一只造反 的褐色小老鼠逃之夭夭。阿吉属于看老鼠的那类人。他看到它 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脸上露出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好像 一切都不出所料似的。他看到它急急地跑了,还从他的手上越 过。他看到它在桌子上猛冲,穿过一只只想摁住它的手。他看 到它跳下桌子,穿过一个通风孔,消失了。去吧,我的儿!阿 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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