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是真的不想吃东⻄,⾃打被⻓意带来北境,关在这湖⼼岛 的院中后,她每⽇都能感觉到⾃⼰的⾝体⽐前⼀天更加虚弱。她不想 吃东⻄,甚⾄觉得咀嚼这个动作也很费劲。 但⻓意不许。不许她饿着,不许她由着⾃⼰的喜好不⾷或者挑 ⾷…… 还有很多“不许”,是在纪云⽲来到这个⼩院之后,⻓意给她⽴下 的“规矩”。 ⻓意不许别⼈来看她,即便纪云⽲知道洛锦桑和翟晓星如今也在 北境驭妖台。 ⻓意也不许她离开,所以将她困在三楼,设下禁制,还让⼈⽤⼤ 锁锁着她。重重防备,更胜她被关在国师府的时候。 ⻓意还不许她⻅太阳,这屋⼦⽩天的时候窗户是推不开的,唯有 到“晨曦暮霭”之时,纪云⽲⽅可看到⼀些朝阳初升与⽇暮⼣阳的景 ⾊。 ⻓意像⼀个暴君,想把控纪云⽲这个⼈的⾐⾷住⾏,甚⾄恨不能 控制她吸⼊呼出的⽓息,他想掌控她的⽅⽅⾯⾯。 最过分的是……他不许她死。 如果⽼天爷是个⼈,当他拨弄纪云⽲的时间刻度时,⻓意或许会 砍下他的⼿指头,⼀根⼀根地剁到烂掉。 他说:“纪云⽲,在我想折磨你时,你得活着。” 纪云⽲回想起⻓意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她嘴⾓微微勾了起来。这 个鲛⼈⻓意啊,还是太天真,让纪云⽲每天看着⻓意的脸吃饭,这算
什么折磨呀。 这明明是对她余⽣最⼤的善意。 但她还是很贪⼼,所以还会向⻓意提出要求:“⻓意,或者……有 没有⼀种可能,你放我出去⾛⼀天,我回来⼀天,你放我出去⾛两 天,我再回来两天,你放我出去⼀个⽉,我下个⽉就好好回来待在这 ⾥,每天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意看着盘中,“最后⼀块。” 纪云⽲⼜叹了⼝⽓,认命地夹起了盘中最后⼀块⻘菜。 冬⽇的北境,兵荒⻢乱的时候,要想吃⼀⼝新鲜的⻘菜有多不容 易,纪云⽲知道,但她没有多说,张嘴吞下。 ⽽便是这⼀块⻘菜,勾起了纪云⽲肠胃中的酸⽓翻涌,她神⾊微 变,喉头⼀紧,⼀个字也没来得及说,⼀转头趴在屋⾥浇花的⽔桶 边,将刚吃进去的东⻄⼜全部吐了出来,直到开始呕出泛酸的⽔,也 未⻅停⽌。 纪云⽲胃中⼀阵剧痛,在⼏乎连酸⽔都吐完之后,⼜狠狠呕出⼀ ⼝乌⿊的⾎来。 这⼝⾎涌出,便⼀发不可收拾,纪云⽲跪倒在地,浑⾝忍不住打 寒战,冷汗⼀颗颗滴下,让她像是从凉⽔⾥⾯捞起来的⼀样。忽然 间,有只⼿按在她的背上,⼀丝⼀缕的凉意从那⼿掌之中传来,压住 她⾝体中躁动不安的⾎液。 然后胃⾥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的冷汗也收了,纪云⽲缓 了许久,眼前才⼜重新看清东⻄。她微微侧过头,看⻅的是蹲在地上 的⻓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被囚在牢中的鲛⼈了,他是整个北境的主 ⼈,撑起了能与⼤成王朝相抗的领域。他⾝份尊贵,被⼈尊重以⾄敬 畏。 ⽽此时,他蹲在她⾝边,这⼀瞬间,让纪云⽲恍惚回到了六年前 的驭妖⾕地牢,这个鲛⼈的⽬光依旧清澈,内⼼依旧温柔且⾚诚。他 没有仇恨,没有计较,他只会对纪云⽲说,我接下会受伤,但你会 死。 纪云⽲看着⻓意,沙哑道:“⻓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后背的⼿微微⽤⼒,涌⼊她⾝体的⽓息更多了⼀些。这也 让纪云⽲有更多⼒⽓和他说话:“你就让我⾛吧……” “我不会让你⾛。” “我想抓着最后的时间,四处⾛⾛,如果有幸,我还能⾛回家乡, 落叶归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负了⽗⺟给的这⼀条命……” 近乎鸡同鸭讲⼀般说完,纪云⽲有些⼒竭地往后倒去。 她轻得像鸿⽑,飘⼊⻓意的怀⾥,只拂动了⻓意的⼏缕银发。 纪云⽲眼睛紧闭,⻓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银发遮挡,只露出了他微 微抿着的唇。房间⾥沉默了许久。 屋外飘起了鹅⽑⼤雪,夜静得吓⼈。
⻓意紧紧扣住纪云⽲瘦削得⼏乎没有⾁的胳膊,神⾊挣扎:“我不 许。”他的声⾳好似被雪花承载,飘飘摇摇,徐徐落下,沉寂在了雪地 之中,再不⻅痕迹。 纪云⽲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深夜,屋内烛⽕跳跃着,上好的银 炭烧出来的⽕让屋内暖意绵绵,⽽紧闭的窗户外,是北境特有的⻛雪 呼啸之声,这般苦寒的夜⾥,不知⼜要埋葬多少这世上挣扎的⼈。 可如今这兵荒⻢乱的乱世,死了说不定反⽽还是⼀种解脱。 纪云⽲坐起⾝来,⽽另⼀边,坐在桌前烛⽕边的⿊⾐男⼦也微微 抬头,瞥了⼀眼纪云⽲。 纪云⽲⾯⾊苍⽩,撑起⾝⼦的⼿枯瘦得可怕,在烛⽕的阴影下, 凸起的⾻骼与⾎管让她的⼿背看起来更加瘆⼈。 ⻓意⼿中握着⽂书的⼿微微⼀紧,⽽他的⽬光却转了回去,落在 ⽂字上,看起来对坐起来的⼈⽆半分关⼼。 纪云⽲则是没有避讳地看着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会⼉,好奇地 开⼝问道:“你在看什么?”在他⼿臂遮挡之外,纪云⽲远远地能看⻅ ⽂书上隐约写着“国师府”“⻘⽻鸾⻦”⼏个字。 ⽉余前,从驭妖⾕逃⾛的⻘⽻鸾⻦在北境重出⼈世,让顺德公主 吃下败仗,险些⾝亡,⼤国师被引来北境,与⻘⽻鸾⻦在北境苦寒地 的⼭川之间⼤战⼗数⽇⽽未归。 ⻓意独闯国师府带⾛了她,杀了顺德公主,⽕烧国师府,⽽ 后……⽽后纪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打她被关到了这个湖⼼⼩院起,她每天看到的⼈,除了被⻓意 丢出去的丫头江微妍,就是偶尔在她楼下⾛过的打扫奴仆,当然……
还有⻓意。 奴仆们什么都不告诉她,⻓意也是。 此时在信件上看到这些词,让纪云⽲隐约有⼀种还与外界尚有关 联的错觉,她继续好奇地问⻓意:“你独闯国师府,别的不说,光是让 顺德公主⾝亡这⼀条……依我对⼤国师的了解,他也不会安然坐于⼀ ⽅。他可有找你⿇烦?” ⻓意闻⾔,这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眼坐在床榻上的纪云⽲ 说:“依你对⼤国师的了解……”他神⾊冷淡,且带着七分不悦,“他当 如何找我⿇烦?” 纪云⽲⼀愣,她本以为⻓意不会搭理她,甚⾄会斥责这些事与她 ⽆关,却没想到他竟然切了⼀个这么清奇的⾓度,让纪云⽲⼀时⽆法 作答。 “他……”纪云⽲琢磨了⼀会⼉,以问为答,“就什么都没做?” ⻓意转过头,将⼿中信件放在烛⽕上点燃,⼀直等⽕焰快烧到他 的指尖,他修⻓的⼿指才松开,⼀挥⾐袖,拂散尘埃,他站起⾝来, 话题这才回到了纪云⽲猜想的道路上—— “这些事,与你⽆关。” 果不其然,还是⽆甚新意的应答。 纪云⽲看着⻓意即将离开的⾝影,道:“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事与 我相关?” ⻓意离开的脚步微微⼀顿,没有作答。
纪云⽲便接着道:“⻓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关着 我?”她垂头看着⾃⼰枯瘦苍⽩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最讨 厌什么,所以,你⽤这样的⽅式来折磨我,惩罚我,你想让我痛苦, 也想让我绝望……”纪云⽲笑了笑,“你成功了。” 冰蓝⾊的眼瞳颜⾊似乎深了⼀瞬,⻓意终于开⼝:“那真是,太好 了。” 留下这句话,⻓意的⾝影如来时⼀般,悄⽆声息地离开了。 屋内的炭⽕不知疲惫地燃烧着,纪云⽲也掀开被⼦下了床,她⾛ 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的簌簌⻛雪便毫不客⽓地拍在了她的脸 上。寒⻛刺⾻,⼏乎要将她脸上本就不多的⾁都尽数剐掉。 纪云⽲在⻛中站了⽚刻,直到⾝上的热⽓尽数散去,她才将窗户 ⼀关,往梳妆镜前⼀坐,盯着镜中的⾃⼰道:“虽是有些对不起他,但 这也太苦了些。”纪云⽲说着,⽤⼿摸了摸⾃⼰的脸颊,那脸上的⼲枯 与疲惫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叹⽓道:“求⻓意是出不去了,在这屋⾥待 着,半点⻛光没看到,⾝⼦也养不好,饭吃不下,还得吐⾎……” 纪云⽲张开⼿掌,催动⾝体⾥的⼒量,让沉寂已久的⿊⾊⽓息从 ⾷指之上冒出来,⿊⾊⽓息挣扎着,毫⽆规则地跳动。纪云⽲眼中微 光波动,看着它道:“左右没⼏天可活了,折腾⼀番,⼜有何妨?” ⾔罢,⼀团⿊⾊的星星之⽕⾃她指尖燃起。 与此同时,在茫茫⼤雪的另⼀边。 ⼤成国的都城,⽉⾊辽阔,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时,四处肃静。京 师未落雪,但⾮常寒凉。
国师府中,⼤国师的房间内,重重素⽩的纱帐之中,⼀红⾐⼥⼦ 喷出的⽓息在空中缭绕成⽩雾。她躺在床上,左腿、双⼿、脖⼦,乃 ⾄整张脸,全部被⽩⾊的绷带裹住,唯留了⼀张嘴和⼀只眼睛在外 ⾯。 她望着床榻边的灯架,⼀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焰,她⼝中吐出 的⽩雾越发急促,那眼神之中的惊恐也越发难以掩饰,她胸腔剧烈地 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没有知觉,丝毫⽆法动弹。她只得⽤⼒呼吸, 喉咙⾥发出含混的呜咽之声。 那⼀星半点的⽕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烧成了那⼀天的漫天烈焰, 灼烧她的喉咙,沸腾她的⾎液,附着在她的⽪肤上,任由她如何哭喊 都不消失。 她的⽪肤⼜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让她的⼼灵都⼏乎扭曲。 直⾄⼀张男⼦清冷的脸出现在她⾯前,为她遮挡住了床边的那⼀ 点⽕光。就像那天⼀样,当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都被扑灭,他就 像神明,再⼀次不管千⾥万⾥,都能救下她…… “汝菱。” 顺德公主稍稍冷静了下来。 师⽗…… 她想喊,但什么也喊不出来。在这个⼈出现之后,她周⾝的灼痛 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顺了下来。 ⼤国师对她道:“今⽇这服药,虽然喝了会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 的喉咙。”⼤国师扶她起来,将这碗药喂给了她。
苦药⼊腹,顺德公主突然⽬光⼀怔,喉咙像是被⼈⽤双⼿扼住, 她突然⼤⼤地张开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让她想要 剧烈挣扎,但⽆⼒的四肢只表现出来丝丝颤抖。 她眼中充⾎,充满渴望地望着⾝边端着药碗的⼤国师。 师⽗…… 她想求救,但⼤国师只端着药碗站在⼀边,他看着她,却⼜不是 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却好似⼜对她没有丝毫怜惜。终于,窒 息的痛苦慢慢隐去。 顺德公主缓了许久…… “师⽗……” 她终于沙哑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及⾄此刻,⼤国师⽅才点了点 头,可脸上也未⻅丝毫笑意。“药物有效,汝菱,再过不久,我⼀定能 治好你的脸。” 她⽤露出的⼀只眼睛盯着⼤国师:“师⽗……你是想治我,还是要 治我的脸?” “这不是⼀个聪明的问题。”⼤国师直⾔。 他从来不回答愚蠢的⼈与愚蠢的问题。⼤国师转⾝离开。 被褥之下,顺德公主的⼿指微微收紧,被灼烧得乌⿊的指尖将床 榻上的名贵绸缎紧紧攥在掌⼼。 纪云⽲在⽩天的时候好好睡了⼀觉,晚上送饭的丫头换了⼀个。 这丫头⽂静,放下⾷盒便⾛了。⻓意也如往常⼀般过来“巡视”,看着 她乖乖地吃完了今天的饭⾷,也⼀⾔不发地离开了。
来了两个活⼈,偏偏⼀点活⽓都没有,纪云⽲开始想念那个喜欢 作妖的江微妍了。 纪云⽲拆了⾃⼰的床帏,给⾃⼰缝了⼀个⼤⽃篷,穿在⾝上,帅 ⽓⼲练。 她推开窗户,今夜雪晴,皓⽉千⾥,⽆⻛⽆云,正是赏⽉好时 候。 她将⼿伸出窗户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便⼜想将头探出窗户 外,但脸刚刚凑到窗户边,便感到了⼀股凉凉的寒意,再往上贴,窗 户边便出现了蓝⾊的符⽂禁制。 ⼿能伸出去,脑袋出不去,⻓意这禁制设得还真是有余地。 纪云⽲笑笑,指尖⿊⽓闪烁。 她不确定能不能打破⻓意的禁制,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发⾜ 狂奔,抓紧时间往远处的⼤雪⼭跑去。等⼊了深⼭,天⾼地远,饶是 ⻓意也不⼀定能找到她,到时候,她与这些故⼈怕是再也不会相⻅ 了。 纪云⽲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内,深吸⼀⼝⽓,如果说她现在 已经⾛到了⽣命的最后期限,那么,就让她为⾃⼰⾃私地活⼀次吧。 下定决⼼,纪云⽲催动⾝体中的⼒量,霎时间,九条⿊⾊的⼤尾 巴在她⾝后荡开,纪云⽲⼿中结印,⿊⾊⽓息在她掌中凝聚,她⼀掌 拍在窗户的蓝⾊禁制上。 只听“轰”的⼀声闷响,整座楼阁登时⼀晃,楼阁之外传来仆从的 惊呼之声。
蓝⾊禁制与⿊⽓相互抵抗,不消⽚刻,在纪云⽲灌注全⼒的这⼀ 击之下,禁制应声⽽破。 破掉禁制,纪云⽲⽴即收⼿,但这⼀击之后,纪云⽲陡觉⽓弱, 她的⾝体到底是⽀撑不住这般消耗。 ⽽她知道,禁制破裂,⻓意应该⽴⻢就能感受到,她必须此刻就 跑,不然⼀点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耽搁,纪云⽲踏上窗框,纵⾝⼀跃!她⽃篷翻⻜,宛如⼀只 展翅的苍鹰,迎着凛冽的寒⻛,似在这⼀刻挣断了房间内⽆数⽆形的 铁链,迎向皓⽉繁星。 在她冲出窗户的这⼀瞬,楼下已有住在湖⼼岛的仆从拥出。 仆从们看着从窗户⾥⻜出来的纪云⽲,有⼈惊讶于她⾝后九条诡 异的⼤尾巴,有⼈骇然于她竟然敢打破⻓意的禁制,有⼈慌张呼喊着 快去通知⼤⼈。 但纪云⽲看也未看他们⼀眼,踏过⼏个屋檐,⾝影不⼀会⼉便消 失在了湖⼼⼩院之中,徒留满院的惊慌。 寒⻛猎猎,刺⾻冰冷,将她的脸刮得通红,纪云⽲却感到了久违 的畅快。 胸腔⾥那⼝从六年前郁结⾄今的⽓,好似在这⼀瞬间都被刺⾻寒 ⻛刮散了⼀般,纪云⽲仰头看着⽉⾊,放眼远⼭,只觉神清⽓爽。胸 腔因为剧烈奔跑⽽引起的疼痛没有让她感到难受,只让她感受到⾃⼰ ⽣命燃烧的热量。 活着。没错,她还那么好好地活着。
⼀路奔⾄湖⼼岛边缘,⽆⼈追来,四周⼀⽚寂静,纪云⽲看着⾯ 前辽阔的湖⾯,湖⾯已经不知结了多厚的冰,她⼀步踏上冰⾯,继续 往远⼭覆雪处奔跑着。 她的速度已经不由⾃主地慢了下来,却⼀边跑,⼀边哈哈⼤笑了 起来,像个⼩孩⼀样,为⾃⼰的胡闹笑得停不下来。 但最终她膝盖⼀软,整个⼈直接跪在冰⾯上,⼀滚滚出了好⼏丈 的距离,⽃篷裹着她在冰⾯上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 纪云⽲已然跑不动了,九条尾巴也尽数消失了,她却躺在冰⾯上 放声⼤笑。 终于,她笑累了,呈⼤字躺着,看着⽉亮,看着明星,喘出的粗 ⽓化成的⽩雾似乎也化成了天边的云,给明⽉和星空更添⼀分朦胧的 美。 她在冰⾯上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听到有脚步声慢慢地⾛到她的 ⾝边,她不⽤转头,便知道来的是什么⼈。 ⽽纪云⽲没有⼒⽓再跑了,她的⾝体不似她的⼼,还有折腾的能 ⼒。 “这是⼀次浪漫的出逃,⻓意。”她看着明⽉道,“我觉得我像个勇 ⼠,在⼼中对抗魔王。” “魔王”站在⼀旁,冰蓝⾊的眼瞳冷冷地看着她,声⾳⽐⽓温更 冷,他道:“起来。地上凉。”说的是关⼼的话语,语调却是那么不友 好。 对⻓意来说,追赶现在的纪云⽲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纪云⽲ 此时⽅觉逃跑之前⾃⼰想得天真。⼜或者,她内⼼其实是知道这个结
局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她甚⾄觉得,在她死的那⼀刻,她也不 会后悔今天的折腾。 “勇⼠”纪云⽲脑袋⼀转,看着站在⼀旁的“魔王”⻓意,英勇地开 ⼝:“⽉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会⼉呗。” “魔王”不苟⾔笑,甚⾄语⽓更加不好了:“起来。” “勇⼠”⼀副死猪不怕开⽔烫的模样,屁股贴在冰⾯上,⾝体像只 海星,往旁边挪了⼀点:“不起。”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挑战“魔王”的权威了。他⼀点 头:“好。” 话⾳⼀落,⻓意指尖⼀动,只听“咔咔”⼏声脆响,纪云⽲躺着的 冰⾯下⽅陡然蹿出⼏道⽔柱,在纪云⽲未反应过来时,⽔柱分别抓住 了纪云⽲的四肢和颈项,将她举了起来。 “哎!” ⽔柱温热,在寒夜⾥升腾着⽩⽓,抓着纪云⽲的四肢,⾮但不 冷,还温热了她先前凉透的四肢。纪云⽲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开。 她不起,⻓意便要将她抬回去…… ⻓意在前⾯⾛,纪云⽲被⼏根⽔柱抬着,在后⾯跟着。 “⻓意……” ⻓意并不搭理。 “我是⻛⻛光光打破禁制出来的,这般回去,太不体⾯了些。”
⻓意⼀声冷笑:“要体⾯,何必打破禁制。” 这个鲛⼈……明⾯上不说,暗地⾥其实是在⽣她的⽓呢。 纪云⽲笑道:“我今⽇精神养得好,便想着活动活动,左右没拆你 房⼦,没跑掉,也没出多⼤乱⼦,你便放开我,让我⾃⼰⾛吧,这般 抬回去,多不雅。” ⻓意脚步微微⼀顿,转头看纪云⽲:“我放了你,你好好⾛。” 纪云⽲保证:“你放了我,我好好⾛。” ⽔柱撤去,纪云⽲双脚落地,在冰⾯上站稳了,⽽落下去的⽔没 ⼀会⼉就⼜结成了脚下的冰。 ⻓意看了纪云⽲⼀眼,转⾝继续在前⾯带路,⽽纪云⽲揉了揉⼿ 腕,看了⼀眼⻓意的背影,⼜看了⼀眼天上的明⽉,纪云⽲在⼼底微 微叹了⼀⼝⽓。 霎时间,纪云⽲九条尾巴再次凌空飘出,她脚踏冰⾯,再次转⾝ 要跑,可是纪云⽲刚⼀转⾝跃出⼀丈,⾝前便是⿊影闪动,银发蓝眸 之⼈瞬间转到她的⾝前,纪云⽲微惊,没来得及抬⼿,⻓意便⼀⼿擒 住纪云⽲的脖⼦,将她从空中拉到冰⾯上。 ⻓意⼿指没有⽤⼒,只是制住了纪云⽲的⾏动。他⾯⾊铁⻘,盯 着纪云⽲,近乎咬⽛切⻮地说:“你以为我还像当年⼀样,会相信你所 有⾔语吗?你以为你还能骗我?……”话⾳未落,⻓意倏尔抬⼿,⼀把 抓住纪云⽲从他背后绕过来想要偷袭他的⼀条⿊⾊尾巴。他直勾勾地 盯着纪云⽲,连眼睛也未转⼀下,“你以为,你还能伤我?” 不能了。
此时,⻓意仅凭周遭⽓息变化,便⾜以制住纪云⽲的所有举动。 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个层级的对⼿。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论武 ⼒,纪云⽲⼀直也不是他的对⼿…… 当年她能刺他⼀剑,是因为那⼀剑他根本没有想要躲。 ⻓意⼿上⼀⽤⼒,妖⼒通过纪云⽲的⿊⾊尾巴传到她⾝体之中, 她只觉胸腔⼀痛,登时所有的⼒量散去,她四肢脱⼒,只得盯着⻓ 意,任由他摆布。 “纪云⽲,你现在在我⼿中。”他盯着纪云⽲,那蓝⾊的眼瞳⾥好 似起了波澜,变得如下暴⾬的⼤海⼀般,深沉⼀⽚,“我可以明确地告 诉你,你要⾃由,我不会给你,你要落叶归根,我也不会给你。”他⼀ 边说着,⼀边微微俯⾝,唇凑到了纪云⽲的⽿边,“你只能在我⼿中, 哪⼉都不能去。” 寒凉夜⾥,⻓意微微张开唇,热⽓喷洒到纪云⽲的⽿边,让纪云 ⽲从⽿朵⼀直颤抖到了指尖,半个⾝⼦的汗⽑⼏乎都竖了起来。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纪云⽲只觉右边⽿⾻狠狠⼀ 痛,竟是被⻓意咬了⼀⼝! 这⼀⼝将纪云⽲咬得破⽪流⾎,却在纪云⽲的⽿朵上种下了⼀个 蓝⾊的印记。 “你……做什么……”纪云⽲哑声道。 ⻓意的⼿指抚过纪云⽲流⾎的⽿朵,⾎迹登时被他抹去,唯留下 ⼀个细⼩的蓝⾊符⽂印记,烙在她的⽿朵上。 “除了我⾝边……”他说,“天涯海⾓,碧落⻩泉,我都不会给你容 ⾝之地。”
纪云⽲被带回了湖⼼⼩院之中,再次被关了起来,这⼀次,禁制 严苛得连⼿也伸不出去了。 所谓的作死就会真的死,在她⾝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纪云⽲没有后悔。她⼀直记得那天晚上从窗户踏出去的那⼀ 刻,也记得那晚畅快的狂奔,还有⼒竭之后躺在冰⾯上的舒适开⼼ ——寒⻛是甜的,夜空是亮的,⼀切都那么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直想要的——⾃由的味道。 ⽽有了那⼀夜之后,纪云⽲仿佛少了很多遗憾似的,她看着这重 重禁制,有⼀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不了的。 此念⼀起,便再难压下。 ⻓意留在纪云⽲⽿朵上的印记,她研究了两天,实在没研究出它 的⽤途。 她做驭妖师多年,知道有的妖怪会在⾃⼰捕获的“猎物”⾝上做各 种各样的标记来表⽰这是属于⾃⼰的东⻄。或许⻓意只是想通过这个 东⻄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个独⽴的⼈了,她是他的所有物。 尽管在所有⼈看来,⽬前事实就是这样。但纪云⽲不承认。 就像以前,顺德公主认为⻓意是她的,⽽纪云⽲绝不承认⼀样。 事⾄如今,纪云⽲也不认为她是⻓意的⼈。 她是属于她⾃⼰的,在驭妖⾕的时候是,在国师府的时候是,现 在,在这湖⼼岛⼩院的阁楼之中,也是。
她这⼀⽣,做了很多⾝不由⼰的事,也被迫做了许多选择,或悲 伤,或⽆奈,艰难隐忍地⾛到现在,被命运拉扯、摆弄、左右。 但宿命从未让她真正⾂服。 林沧澜⽤毒药控制她,她便⼀直在谋划夺取解药。顺德公主以酷 刑折辱她,她也从不服软。 她⼀直在和命运争夺她⽣命的主导权,有赢有输,但没有放弃, ⼀直争到如今。 纪云⽲看着镜中的⾃⼰,⼀脸枯瘦,眼窝深陷,⾯⾊苍⽩,她和 命运争到如今,可谓惨烈⾄极。从前,她在争“⽣”,⽽如今,她想和 命运换个玩法。 她想争“死”。 她想要决定⾃⼰在何时,于何地,⽤什么样的⽅式⾛向⽣命的终 章。 骄傲、有尊严、不畏惧、不惊惶地结束这⼀程。 ⽽今的纪云⽲,没有杂事要忙,于是她⽤所有的时间来思考这个 事情,设计、谋划、思考,然后做取舍和决断。⼀如她从前想⽅设法 地在驭妖⾕中保护⾃⼰,保护⾃⼰的同伴⼀样。 这湖⼼岛的阁楼禁制,靠现在的纪云⽲是怎么也打不破的,所以 她唯⼀能死的地⽅,就是这阁楼的⼏分地⾥。不过没关系,做谋划总 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终⽬的是死亡,时间、地点、⽤哪种⽅式,都是 可以妥协的,达到最终⽬的最重要。
且她现在的这个⽬的,只要瞻前,不⽤顾后,可谓是⼗分简单直 接,毕竟……善后是活⼈的事情。 她唯⼀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的。这件事情有点难,因 为她和⻓意的⽬的相冲突了——⻓意不让她死。 纪云⽲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刎是不⾏了,跳楼⼜撞不出去,想饿死⾃⼰吧,每天定点送到 的三餐还得被⼈盯着吃进嘴⾥。 难不成憋⼝⽓,憋死⾃⼰吗? 她倒是试了试,⽇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都蒙在了⾃⼰头上, 紧紧地捂住,没⼀会⼉就开始⽓闷,但⽓闷之后她的⼿就没有了⼒ ⽓,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呼哧呼哧睡了⼀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还把⽬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 挂,吊死也⾏。 纪云⽲觉得这法⼦可⾏,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 这才想起原来上次她⽤剪⼦将床帏剪了,做成⽃篷逃出去后,⻓ 意将她的剪⼦也给没收了。她便把床单扒拉了下来。可床单⼀抖,布 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个⿊脸煞神。 ⻓意⼀脸不开⼼地负⼿站在纪云⽲⾯前。 床单软塌塌地垂坠在地。
纪云⽲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意,⼀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 什么道具,突然来了⼀出⼤变活⼈。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看了看⾃⼰房间的⼤门,“这不是 饭还没送到吗……” ⻓意⿊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样,只道:“你⼜要做什 么?” “我……”纪云⽲⼜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 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意背着⼿,盯着纪云⽲将床单⼜规规矩矩地铺了回去,然后⼀ 脸不⾼兴地⾛得⽆影⽆踪,和来时⼀样。 纪云⽲往床上⼀坐,觉得⾃⼰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 了,这个鲛⼈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举⼀动。这次 还好没有露出⻢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烦。 看来……不能⽤缓慢的⽅法⾃尽了。 纪云⽲摸着下巴,愁得⻓叹⼀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这拿炭烧屋⼦的⽅法怕是也不⾏。指不定⽕ 还没燃起来呢,⼤冰⼭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看着屋内⽆声燃烧的炭⽕,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 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国师喜欢的⼈曾 经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些天⽂地理、⼭川湖泊 的记载,还有⼀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章曾写过,北⽅某贵胄家中,曾⽤⼀种名 叫“红罗炭”的⽊炭来取暖,此种⽊炭⽤名贵的硬⽊制成,灰⽩却不 爆,可⽤时间也极⻓,且⼗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常常早夭,⼥眷 寿命皆不⻓,男⼦也常患疾病,甚⾄在⼀天夜⾥,家主与夫⼈尽数丧 命。⽽家主与夫⼈死亡之后,据说⾯⾊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狰 狞之相。当地的⼈认为是此宅⻛⽔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皆 被妖怪吸去了神魂。 但著书之⼈探究之后发现,是他们⽤的⽊炭和房屋不通⻛造成的 惨案,著书⼈将其称为“炭毒”。 纪云⽲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章之后 还曾与⼤国师探讨过⼀番。 纪云⽲说,世间很多⼈都将⾃⼰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 以对妖怪⼼⽣嫌恶,难得还有⼀⼈愿意如此费⼒不讨好地去查明真 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看⻅…… ⼤国师闻⾔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只感慨⼤国师是个深情的⼈,他喜欢的⼥⼦也甚是可 惜。但如今纪云⽲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舞得想要跳起来。 她这屋⾥的窗户,她想开也没⼈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 ⽽她⾝体弱,⼤可称⾃⼰畏寒惧冷,让仆从多拿⼏盆炭⽕来,甚⾄可
以点名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觉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 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 多烧⼏盆炭,憋个⼀整天,第⼆天悄⽆声息地去了,⾯⾊安详, 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 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死去的。 这可谓是最妙的⼀个死法了。 纪云⽲为⾃⼰的记忆⼒感到欢欣雀跃。 她期待地往桌⼦边上⼀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叫住她没 让她⾛,待得⻓意来了,她便跟⻓意说:“我这屋⼦太冷了,有了⼀盆 炭⽕还是让我⼿脚冰凉,待会⼉便多给我送⼏盆炭⽕来吧。” ⻓意没有疑⼼,淡淡地“嗯”了⼀声。 侍⼥领命,正要离去,纪云⽲问道:“院⾥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 说那种炭是最好的。” 侍⼥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纪云⽲点头:“多拿⼏盆过来吧,这天越来越冷了。” 侍⼥没有应是,直到⻓意点了头,她才恭敬地离开了。 纪云⽲⼼满意⾜地捧起了碗,她看了⼀眼坐在桌⼦对⾯的⻓意, ⻓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还拿着⼀封⻓⻓的⽂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的⽬光,⻓意⽬光离开⽂书,看向纪云⽲。却⻅纪 云⽲脸上挂着若有若⽆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意本因⽂书⽽ 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地问着。 “没事。”纪云⽲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 ⽐,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提到“以前”⼆字,⻓意⼼情便不会好。他冷哼⼀声, 再次拿起了⽂书:“拜你所赐。” 纪云⽲笑笑,乖乖地吃了⼀⼝饭,宛如在闲聊家常⼀般,道:“但 你的⾯容还是⼀如既往地好看,甚⾄⽐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意⽬光聚焦的地⽅⼜从⽂书转到了纪云⽲的脸上。 纪云⽲今天⾮常乖巧,吃⼀⼝饭,吃⼀⼝菜,细嚼慢咽,半点不 ⽤⼈催。他⼼头有些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将碗中的⽶饭和菜都吃完,⻓意也合上了⽂书。他起 ⾝要⾛,往常这时候,纪云⽲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光对她来说 像是监视。⻓意⼼⾥明明⽩⽩的。 但今天,纪云⽲忽然开了⼝:“⻓意。”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意转头,但⻅纪云⽲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的脸⾊变得红润 了⼏分,恍惚间,⻓意好似⼜⼀次看到了⼗⽅阵中,深渊⽔潭边上, 那个拉着他的⼿笑着跃⼊⿊暗的⼥⼦,她是那么坚忍美好,充满诱 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让⼈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绪。 “⻓意,你是我⻅过的最美也最好的⼈……” 她的话,让⻓意袖中的⼿攥紧了⽂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 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 还会想和你做你们鲛⼈那⼀⽣⼀世⼀双⼈的双⼈。” ⻓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 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的情绪都吞噬带 ⾛,流向⽆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眸中似有泪光。⼀眨眼,她 的⿊瞳却⼜清晰可⻅。 ⻓意沉默了⽚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说此话,你⼜有何 图?”语调坚硬,犹似磐⽯。 “我只是想告诉你⽽已。” “好,我知道了。” 再⽆纠结,⻓意转⾝离去。房中⼜陷⼊了⼀⽚死寂之中。 纪云⽲坐在椅⼦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来了将炭放下,⼜收拾⼀番,问她:“姑 娘,炭⽕够了吗?” 纪云⽲看着屋⼦⾥的炭盆,嫣红的炭⽕迷⼈得像少⼥的脸颊,此 时仍是寒冬,⽽纪云⽲却仿佛来到了三⽉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拂,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 的脊梁⾻也化了⽔,柔软了下来。 纪云⽲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了。 “⾜够了……”
可以随⼼选择,⽅为⾃由
下卷 恰似故⼈归 如此⻓的⽣命跨度, 对⽐如此短的刹那相逢, 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的⼈⽣。
第⼀章 牢笼 驭妖⾕,国师府,湖⼼⼩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 牢笼,原来是⾃⼰的⾁躯。 纪云⽲做了⼀个梦,梦⾥她眼前是⼀⽚浩瀚渺茫的⼤海。 海上有⻦鸣,有鲸吟。在辽阔的⼤海之中,⼀条巨⼤的蓝⽩⾊的 尾巴在海⾯上出现,⼜潜下。 纪云⽲看着那巨⼤的尾巴在海⾯上渐⾏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她 对远⽅挥了挥⼿。忽然间,天空之中光华流转,纪云⽲向着那⽩光闪 烁之处迈出了⼀步,⼀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道⽆形的阶梯在 她脚下铺就。 纪云⽲⼀步⼀步往上⾛着,觉得⾃⼰的⾝体从未有过地轻盈,那 些病痛都已远去,她向上⽅⽽去,在离开地⾯许久之后,忽然间⼀阵 ⻛吹过纪云⽲的⽿边。 寒⻛带着与这梦境全然不同的凉意,将她微微⼀刺。 “你还不能⾛。”有个⼥⼈的声⾳陡然出现在纪云⽲⽿边。 她侧过头,往⾝边看去。在她⾝⼦四周皆是⼀⽚⽩光,⽽在⻛吹 来的⽅向,纪云⽲隐约觉得那处⽩光之中似乎还站着⼀个⼈,那⼈⾝ 形曼妙,⼀袭⽩⾐,她头发披散着,对纪云⽲道:“你再留⼀会⼉ 吧。”
“你是谁?” 纪云⽲开了⼝,却没有得到回答。 忽然间,纪云⽲脚下⽆形的阶梯开始震颤,紧接着,⼀声轰隆巨 响,阶梯坍塌,纪云⽲毫⽆防备,眼看着四周⽩光骤然退去,她再次 坠⼊⿊暗的深渊之中。 轻盈的⾝体坠下,宛如撞⼊了⼀个⼈形的囚牢之中,这个囚牢⼜ 湿⼜冷,捆在她⾝上,像⼀个⽣铁枷锁,锁住了她每⼀⼨⽪肤。 纪云⽲陡然睁开双眼。她感觉那个囚牢和⾃⼰融为⼀体了,纪云 ⽲动动⼿指,抬起⼿来,原来……这个囚笼,竟然是⾃⼰的⾝躯。 驭妖⾕,国师府,湖⼼⼩院的囚禁算什么,这世上最坚固的牢 笼,原来是⾃⼰的⾁躯。 纪云⽲勾唇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做别的感慨,忽然在⾃⼰抬起的 ⼿指后,看⻅了⼀个⿊袍⼈影。 他站在纪云⽲的床尾,⼀直在那⼉,但没有说话,直到纪云⽲醒 来他也⼀声不吭。他盯着纪云⽲,那双蓝⾊的眼瞳⾥好似隐着万千思 绪,⼜好似什么都没有。 ⼀丝凉⻛撩动纪云⽲的发丝,纪云⽲转头⼀看,却⻅那常年紧闭 的窗户此时⼤开着,外⾯虽是⽩⽇,但寒⻛呼啸,鹅⽑⼤雪纷纷⽽ 落,并⻅不了⽇光,不少雪花被寒⻛裹挟着吹进屋中,落在炭盆上, 发出噼啪声,化为⽩烟,消失于⽆形。 原来……⻛是从这⼉来的…… “⻓意……”纪云⽲呼喊他的名字,却像⼀声叹息,“何必……”
何必不放过她,⼜何必不放过⾃⼰…… ⻓意没有回答她,他⾝上穿的⾐服⽐素⽇来⻅她时要显得正式⼀ 些,他银⾊的头发上还戴了发冠,好似从⾮常正经严肃的场合赶来的 ⼀样。 ⻓意⾛上前⼀步,在她床榻边坐下,却没有看纪云⽲,他看着窗 前的炭盆,看着那⽩烟,似在发呆⼀般,问:“你想求死?” “我这⾝躯……”纪云⽲虚弱地坐起⾝来,她整个⾝体绵软⽆⼒, 蹭了好⼀会⼉,靠着床头坐稳了,“⽣死⽆异。” ⻓意确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语。 纪云⽲难得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图,她伸出⼿,握住⻓意的⼿ 腕。⻓意微微⼀怔,却没有⽴即甩开纪云⽲的⼿。他侧过⾝来,看着 ⾯⾊苍⽩的纪云⽲。 纪云⽲道:“⻓意,你不是想报复我吗?”她盯着他的眼睛,那蓝 ⾊的眼瞳也紧紧地盯着她。 便在这相视的瞬间,纪云⽲陡然凝聚起⾝体所有的⼒量,⼀只⼿ 抓住⻓意的⼿腕,另⼀只⼿陡然拔下⻓意发冠上的⽟簪,电光⽯⽕ 间,纪云⽲便要将那⽟簪刺进⾃⼰的喉咙! ⽽在这时,⻓意另外⼀只未被握住的⼿却是⼀抬,掐住纪云⽲的 脖⼦,将纪云⽲的⾝⼦摁倒在床上,他⾃⼰也俯在纪云⽲⾝体上⽅, ⽽那根簪⼦则插⼊了他的⼿背之中。 纪云⽲这⼀击是必死之举,她没吝惜⼒⽓,⻓意这⼀挡也是出其 不意。
那⽟簪⼏乎将⻓意的⼿背扎透了,鲜⾎直流,将纪云⽲的颈项、 锁⾻全都染红,鲜红的⾎液流⼊纪云⽲的⾐襟⾥⾯,她的领⼝上便有 鲜⾎晕开。 纪云⽲⾮常惊诧,她看着压住⾃⼰的⻓意。 他的⼿挣脱了她的,此时反压着她的⼿腕,将她的⼿腕摁在床榻 上,他另⼀只⼿在她颈项处,插着⽟簪,鲜⾎直流,⽽那银⾊的⻓发 则如垂坠⽽下的流苏,将他们之间隔出⼀个暧昧到极致的细⼩空间。 “你凭什么了结⾃⼰的性命?” ⻓意盯着纪云⽲,那双眼瞳暗流汹涌,⼀直隐藏压抑的情绪酝酿 成了滔天⼤怒,他质问纪云⽲。 纪云⽲狠下⼼肠,不去管⻓意⼿背上的伤⼝,她直视着⻓意, 道:“六年前,崖上寒⻛不够凉,是吗?” ⻓意怔住,眼中的蓝⾊开始变得深邃⽽混浊。 纪云⽲嘴⾓挂着轻笑,道:“当年我利⽤你,却被你逃脱,我以为 你此举之后,如被抓住,必定⾯临不轻的责罚,看在过往相处的情分 上,我本对你动了恻隐之⼼,不欲将你送到顺德公主那⾥活受罪,于 是便想杀了你,了结你的痛苦。” ⻓意放在纪云⽲脖⼦上的⼿慢慢收紧。 纪云⽲继续道:“没想到,你竟然逃⾛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顺德公 主的惩罚。⽽如今,你让我这般活受罪,却让我连求死都不能。” 那⼿收紧,让纪云⽲开始有些呼吸困难,但她还是咬⽛道:“⻓ 意,你真是有⼀副⽐我当年还狠的⼼肠。”
⾔罢,⻓意眼中的颜⾊好似变了天,如那狂⻛暴⾬下的⼤海中漩 涡⼀般厚重的蓝⿊⾊。 他的掌⼼⽤⼒,⽟簪刺出的伤⼝鲜⾎汹涌⽽出,他不觉得疼,纪 云⽲也闭上了眼睛。直到纪云⽲⾯泛⻘⾊,终于,那⼿离开了她的颈 项。 空⽓陡然进⼊胸腔,纪云⽲呛咳了起来。 ⻓意却坐起⾝来。“你说得对。”他看着纪云⽲,“我就是要让你求 死不得。”他推门出去,屋外传来他冰冷的声⾳:“来⼈。多余的炭盆 撤掉,房间窗户叫⼈守着,门⼝也派两⼈看守,没有我的命令,都不 准离开。” 外⾯的声⾳消失,纪云⽲这才缓过⽓来,她看着屋外的⼤雪,⼜ 看着畏畏缩缩⾛进门来的侍⼥。 侍⼥将炭盆⼀个⼀个端⾛,⼜将窗户掩上,只留⼀点通⽓的⼝。 她们各⾃忙着,⽬光半点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纪云⽲⾝上停留。 纪云⽲⻓叹⼀声⽓,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图暴露了, 想法也被看透了,连翻旧账的激将法都⽤了,还是不管⽤。纪云⽲摸 了摸⾃⼰的脖⼦,⼜沾上了⼀⼿黏腻的⾎。 她闭上眼,捶了⼀下床榻:“到底是哪个混账东⻄拦了我登天的 路……” 侍⼥们浑⾝颤了颤,还是不敢看她,只是⼿上的动作更加⿇利了 起来。
接下来的⼀整天,纪云⽲屋⾥都是⼈来⼈往的,⼀会⼉有⼈将桌 ⼦抬来换了,⼀会⼉有⼈放了个柜⼦进来,仆从们忙上忙下地忙活了 ⼀天⼀夜,纪云⽲终于找了个机会,逮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问 道:“要拆房⼦吗?” 管事的恭恭敬敬地回她:“姑娘好福⽓,以后主上要住过来了。” 纪云⽲⼀愣,⼀时间竟然没有明⽩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啊?”她 眨巴了两下眼睛,“谁?住什么?” “主上……主上昨⽇下令,此后他的公务都要到这湖⼼⼩院来办 了。” 纪云⽲⾝⼦晃了⼀下。 管事的道:“不过姑娘放⼼,主上吩咐了,⽩⽇不打扰姑娘休息, 他会给姑娘加个隔帘禁制,⼀点声⾳都漏不进去。” “隔……隔帘禁制?”纪云⽲⼀脸不敢置信,“隔哪⼉?我床上?这 楼不是有三层吗?” “对,主上就喜欢姑娘在的这⼀层。” ⾔罢,管事的福了个⾝,规规矩矩地退到门⼝,⼜指挥⼯作去 了。 纪云⽲呆呆地往床上⼀坐,忽然觉得……⾃⼰好像……⼜“作”了 个⼤的。 她的地图……竟然只有⼀个床榻了。 纪云⽲本以为,⻓意怕她再作,于是便将公务带到这湖⼼⼩院来 处理,顺带监视她。
但当纪云⽲看到⼏个苦⼒满头⼤汗地抬了⼀张床进来时,她觉得 事情有点不妙了。 “他莫不是还要住在这⼉吧?”纪云⽲好不容易⼜逮住了管事的询 问。 “主上说住过来,就是住过来。”管事的态度很好,毕恭毕敬,“⾃ 然是⽩天住过来,晚上也住过来。” 纪云⽲这下彻底傻眼了。 “这不是个湖⼼⼩院吗?不是很偏僻吗?他住过来⼲啥?” “姑娘说笑了,主上在哪⼉,哪⼉⾃然就是中⼼,何来偏僻⼀ 说。” 纪云⽲看着管事的,被这话噎住了。她没想到不过⼏年时间,这 四⽅驭妖地当中最为苦寒的驭妖台,当真被⻓意变成了这天下另⼀个 权⼒中⼼。这规章制度⼀套⼀套的,恨不能将京师那⼀套权术的东⻄ 都学过来。 ⼜忙了⼀⽇,及⾄太阳落⼭,纪云⽲从床榻上睡醒过来,转眼⼀ 看,屋⾥各种东⻄都已置办好了。 ⻓意来时,纪云⽲别的没说,就坐在床榻上指着这满屋⾦贵东⻄ 对他道:“你这鲛⼈,上哪⼉养的这些⾦贵喜好?外⾯在打仗,你⼀个 领头的如此奢靡浪费,这位⼦怕是坐不久。” ⻓意闻⾔,并未辩解,只道:“这位⼦我能坐多久,与你何⼲?” 纪云⽲笑了笑:“⾃然是有关系的,你被⼈赶下去了,我不就正好 跑了吗,我可希望你能更奢靡浪费⼀些。”
⻓意眸光微微⼀冷,还未来得及说话,屋外倏尔传来⼀道冷笑之 声:“纪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这个鲛⼈,我还没⻅他在别的地⽅奢靡 浪费过。” 纪云⽲微微⼀转头,但⻅⼀个和尚迈过门槛,⾛了进来,站到了 ⻓意⾝侧,⼀脸倨傲地看着纪云⽲。神⾊间,难掩对纪云⽲的厌恶。 纪云⽲将他上下⼀打量,⼀串⽩佛珠被他拈于⼿中,⼀⾝⿊⾊袈 裟更衬得那佛珠醒⽬。纪云⽲的⽬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瞬,便确定 了来⼈的⾝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的材质不是珍贵名⽊,也不是珠⽟宝⽯,⽽是⾻头。 传闻空明和尚疾恶如仇,誓要管尽不平事,杀尽极恶徒,他每杀 ⼀个⼈,则会将那⼈头⽪掀开,取天灵盖之⾻,做成胸前佛珠。 纪云⽲曾经数次从洛锦桑的嘴⾥听到过这个⼈的名字,却怎么也 没想到,当终有⼀⽇她⻅到这个⼈的时候,竟然不是通过洛锦桑的引 ⻅…… “空明⼤师,久仰⼤名。”纪云⽲道。 空明和尚:“不敢,纪护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许久没有⼈⽤驭妖⾕的⾝份来称呼她,纪云⽲⼀时间还觉得有些 陌⽣。她看着空明和尚,觉得有些好笑:“初初谋⾯,⼤师为何对我⽕ ⽓这般⼤?” 空明和尚看着纪云⽲,直⾔不讳:“我疾恶如仇。” 纪云⽲也没⽣⽓:“这么说来,我在⼤师眼中,却是个⼤恶⼈?” “没错。”
空明和尚能在这⾥,想来这些年和⻓意的关系不会差,她纪云⽲ 作为驭妖⾕护法时是如何对待⻓意的,想来他应该是从⻓意⼝中有所 听闻了,也难怪这么讨厌她。 “好了,我不是让你来与⼈闲聊的。”⻓意打断了两⼈的对话,他 ⾛到纪云⽲床边,空明和尚便也踩着重重的步⼦,在纪云⽲床榻边拉 了把椅⼦来坐下。 “⼿腕给我。”空明和尚不客⽓地说着。 纪云⽲也直爽地将⼿腕伸了出去:“我只听闻⼤师疾恶如仇、杀⼈ 如⿇,却不想⼤师还会看病治⼈?” “六年前,有⼈⾝受重伤,跌落悬崖,坠⼊湍急河⽔中,河中乱⽯ 弄断了他所有的⾻头,⼏乎丧命,便是我救起他,把他治好的。” 纪云⽲闻⾔,⼼头微微⼀抽,把住纪云⽲脉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 微⼀动,瞥了纪云⽲⼀眼。 纪云⽲不动声⾊,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如此说来,⼤师的医术 还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个濒死的妖怪⽽已。”⾔罢,空明和尚将⼿收了回 去,他站起⾝来,“⽽你,我救不了。” “她怎么了?”⻓意终于开⼝问。 空明和尚⽤⾃⼰的⾐服擦了擦碰过纪云⽲⼿腕的⼿,声⾳刻 薄:“⼀脸短命相,还能活⽉余吧。” ⽉余…… 都这样了,还能活⽉余。纪云⽲⼼道,⾃⼰还真是命⻓呢。
⻓意却皱了眉头:“我是让你来治⼈的。” “妖我能治,⼈我也能治。”空明和尚还在擦⼿,好似刚才碰过纪 云⽲的⼿指怎么都擦不⼲净⼀样,“她这样的,⾮⼈⾮妖,我治不 了。” “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这才转了头,看着⻓意:“这是看在你的分⼉上,要是换 作别的病⼈家属,我会让你带着她⼀起滚。” “赌⽓之语毫⽆意义,我要治疗的⽅法。” 两⼈针锋相对,纪云⽲⼀声“谁是我家属了……”的嘀咕直接被空 明和尚的声⾳盖了过去。 空明和尚直视⻓意,道:“她被药物从⼈变成了妖怪,⾝体⾥有驭 妖师的灵⼒,也有妖怪的妖⼒。我本以为她的虚弱是灵⼒与妖⼒相斥 ⽽成,若是这样,我有⽅法可治。我曾阅过古籍,海外有⼀味药,也 可称其为毒,它可中和此两种⼒量,但从她⽬前的⾝体来看,这毒药 她已经服⽤过了。她⾝体之中的妖⼒与灵⼒相辅相成,并未排斥。” 纪云⽲点点头:“我隐约记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过。” ⻓意看了纪云⽲⼀眼,唇⾓微抿。 空明接着道:“她之所以这般虚弱,不为其他,只为她本⾝的⼒量 已被消耗殆尽。她⽓⾎⽆⼒,⾝体更衰过⼋⼗⽼⼈。阎王要拿她的 命,我便是⼤罗⾦仙,也改不了这⽣死簿。” 纪云⽲听得连连点头:“别说⼋⼗,就说我过了⼀百,我也是相信 的。”
她全然不像⼀个听到死期的病⼈,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眼, 纪云⽲也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听说⼤师⻅恶⼈便杀,如今,可否⾏ 个好,帮我了此残⽣,也圆你杀尽恶⼈的兴趣爱好……” “闭嘴。” 纪云⽲这嬉笑⾔语却被⻓意喝⽌了,他盯着她,蓝⾊眼瞳⾥写满 了固执:“这⽣死簿,我来改。” ⻓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空明和尚不愿意,直⾔此事难于登天。 纪云⽲也不愿意,她觉得此事太过折腾,她只想安享“晚年”。 但⻓意很固执。他强迫空明和尚来给她看诊,也强迫纪云⽲接受 空明和尚的看诊。 为了避免不靠谱的⼤夫加上不靠谱的病⼈⼀同阳奉阴违地偷懒, ⻓意在空明和尚来看诊的时候,会守在⼀旁,⼨步不离。 哪怕公务实在繁忙,到了深夜还有⼈来求⻅,⻓意也会在屋中隔 个屏⻛,他在屏⻛前的书桌上处理事务,纪云⽲就在屏⻛后的⼩茶桌 上接受空明和尚的问诊。 通常这个时候,屏⻛前会加⼀个禁制,阻断声⾳,防⽌两⽅互相 ⼲扰。 ⽽纪云⽲现在⾝体虽弱,脑⼦却没坏掉,⼀旦有机会脱离⻓意的 控制,她就开始试图“策反”⻓意的⼈。 她眉眼弯弯地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师,你不愿意治,我也不愿 意活,你我何苦在这⼉浪费时间?”
“你愿不愿意活与我⽆关,我答应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 诺。” “做⼈何苦这般死板。那鲛⼈⼜不懂药理,你随便将⼀味药改成毒 药,喂给我吃了,他也不知道。治⼈有⻛险的,可能治好,可能治 坏,他总不能因为这个怪你。” 空明把着她的脉,冷漠地道:“纪护法,其⼀,我并⾮为⼈死板, 只是出家⼈不打诳语……” 纪云⽲笑出声来,打断了他:“⼤师,你胸前的⽩⾻佛珠都要凑满 ⼀百零⼋颗了,还与我说出家⼈的清规戒律?您说笑呢?” “我是出家⼈,我⾷荤腥,破杀戒,并不影响我守其他清规。” “嫁娶呢?”纪云⽲笑着,帮洛锦桑问了⼀句,虽然多年未与洛锦 桑相⻅,但纪云⽲知道,那丫头的性格是认死理的。 空明和尚⼀愣,看着微笑着的纪云⽲,眉头皱起:“与你⽆关。” 纪云⽲点点头,似⾃⾔⾃语⼀般叹道:“可怜了我那单纯的锦桑丫 头,偏碰到⼀个铁⽯⼼肠的菩萨。” 纪云⽲这话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压住她脉搏的⼿指微微施加了 ⼀些⼒道,接着先前的话道:“其⼆,谁说那鲛⼈不通药理?”空明和 尚盯着纪云⽲的眼睛,似要还她⼀击般,笑道,“久病成医,那鲛⼈从 ⿁门关爬回来,可有好些时候都是没什么好⽇⼦过的。” 纪云⽲唇边笑意未减,眼眸中的光却微微颤了⼀瞬。 空明的指腹还是贴在她的脉搏上,感受着纪云⽲那虚弱的脉象。 他有些恶劣地⼀笑。
“我很好奇,六年前的驭妖⾕中,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段,能换得 那鲛⼈如此真⼼交付,以⾄伤重之后,恨意噬⾻,⼏乎是拼着恨你的 这⼝⽓,撑到现在。” “什么真⼼交付,他不过就是对⼈对事太过较真罢了。⼩孩才这么 容易较真。”纪云⽲笑着看空明和尚,“骗⼩孩很难吗?” 空明和尚也不动声⾊,平静地问道:“⾚⼦之⼼,你如何下得了 ⼿?” “⾚⼦之⼼,在⽣死权谋之前,⼜算得了什么?”纪云⽲说得更加 ⽆所谓,“鲛⼈天真……你也如此天真?”纪云⽲冷笑着,佯装鄙夷地 将⾃⼰的⼿腕抽了回来。 空明审视着她:“这六年间,你半点不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后 悔?” “我⾏差踏错便是深渊,⼀⼼谋权求上,不过⼈之常情,我有何愧 疚与后悔?”纪云⽲做出⼀副阴险模样,这些话脱⼝⽽出,宛如她深藏 于内⼼多年的⾔语。 “害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 “你可知他六年谋划,只为寻⼀时机将你从国师府救来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报仇。” “你可知,前⽇你寻死,朝阳初升之际,他正在北境封王⼤典上, 感知你有难,他当场离去,万⼈哗然?” 她寻死之⽇……
纪云⽲脑中快速地闪过⻓意那⽇的⾐着与发冠,还有那根她从他 头上拔下,欲⽤来⾃尽的⽟簪。⻓意很少戴那样的发冠与⽟簪……原 来……他竟是从那样的地⽅赶来…… 但这些不过只在纪云⽲脑海当中闪过了⼀瞬。纪云⽲神⾊似毫⽆ 所动,连⽚刻的迟疑也没有。 “我不知,但那⼜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着她说,“你能将⾚⼦之⼼玩 弄于股掌,却在此时洞察不出这鲛⼈的内⼼了?” ⾔及此,纪云⽲终于沉默。 ⽽空明并不打算放过她:“你⼀⼼谋权求上,却在此时不趁机魅惑 鲛⼈之⼼,博得信任,将其击杀,带回京师⽴⼀⼤功……反⽽处处惹 ⼈讨厌,甚⾄⼀⼼求死……纪护法,鲛⼈⽣性⾄纯,⾄今也未能懂⼈ ⼼的千变万化,我和他可不⼀样。” 纪云⽲唇⾊已有些泛⽩,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她看了⼀眼屏⻛,⻓意似乎在外⾯与⼈商议极为头疼的事情,并 未注意到她与空明和尚的“问诊”发展到了什么情况。 纪云⽲稍稍定下⼼来。 纪云⽲勾出⼀个微笑:“空明,你是个明⽩⼈。你知道把事实说出 去,对我,对⻓意都不好。我是将死之⼈……” “你是将死之⼈,我是出家之⼈。我不打诳语,⾃然也不说闲 话。”空明和尚道,“你过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为了什么我也
不想知道,但这个鲛⼈⽽今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做伤害 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当⼀⽆所知。” 纪云⽲沉默⽚刻,倏尔⼀笑。 “很好……很好。这条⼤尾巴⻥,好⽍也算是有朋友的⻥了。”她 ⼼绪⼀动,⼜咳了⼀声,“但是……”她唇⾓的笑慢慢隐去,她盯着空 明的眼中陡然闪现了⼀抹杀意,“你最好如你所说,信守承诺。否则, 我会让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个好⼈。” “这⼈世,哪⼉有什么好⼈。你放⼼,我不说,不是因为你,⽽是 因为我和你想的⼀样。”空明道,“鲛⼈重情,告诉他真相,恐乱他⼼ 神,于北境⼤业毫⽆益处。⽽今这场纷争,虽因鲛⼈⽽起,但事到如 今,已牵连了这⼤成国中⽆数的新仇旧怨。我此⽣所求所谋,也只有 通过他现在做的事,⽅能实现,⽆论如何,我绝不会乱此⼤计。” 纪云⽲垂下头,看着⾃⼰苍⽩的⼿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来,瞥了纪云⽲⼀眼,她⾝形瘦弱,⼏乎没有⼈ 样,他道:“虽然知你当年必有苦衷,我依旧不喜欢你。” 纪云⽲笑了笑,抬头看他:“巧了,我也是。” 纪云⽲观察了空明两天,诚如他所说,他⼀直对⻓意保持沉默。 纪云⽲放下了⼼。但通过和⻓意住在同⼀屋檐下的这⼏天,纪云 ⽲⼜发现⼀件让她担⼼的事情——⻓意这个鲛⼈……都不睡觉的。 纪云⽲⽽今是个⻅不得太阳的⼈,所以她⽇落⽽起,⽇出⽽卧, 时间颠倒成了习惯,倒也精神。但⻓意并不是。纪云⽲以前总以为, ⻓意每天夜⾥来看她,等她吃了饭就⾛,回去后总是要睡觉休息的。
但过了⼏天之后,纪云⽲发现,她吃饭的时候⻓意在看⽂书,她 蹲在炭盆前玩⽕的时候⻓意在看⽂书,太阳快出来了,她洗漱准备睡 觉的时候,⻓意还在看⽂书。⽽当太阳出来之后,屏⻛前⾯,书桌之 后,⼜是⼀茬接⼀茬的⼈捧着公务⽂书前来找他。 偶尔午时,纪云⽲能⻅他⽤膳之后⼩憩⼀会⼉,下午⼜接着忙了 起来。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过饭的时间⼩憩⼀会⼉。前前后后加起 来,⼀天休息不过两个时⾠。 纪云⽲憋了⼏天,终于,在有⼀⽇傍晚吃饭时,纪云⽲忍不住问 了坐在桌⼦对⾯的⻓意:“你是想和我⽐⽐,⼀个⽉之后谁先死吗?” ⻓意这才将⽬光从⽂书上⾯转开,挪到了纪云⽲苍⽩的脸上。再 次强调:“你不会死。” “对。”纪云⽲点点头,“但是你会。” ⻓意放下⽂书:“我因故早亡,你不该开⼼吗?” 纪云⽲笑笑,放下碗和筷⼦站起⾝来,将桌上的菜碟拂开,她半 个⾝⼦趴在桌上,⽤双⼿撑着她的脸颊,⿊⾊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眼前 的⻓意:“我改主意了。” ⻓意不避不躲,直视纪云⽲的眼睛,静闻其详。 “左右,按现实情况来看,你是不会⽐我早死的,所以……”纪云 ⽲柔声道,“我打算对你好些,这样……你也能对我好些,对不对?” ⻓意⾯⾊依旧森冷犹如画上的凶神:“不会。” 看着⻓意僵硬拒绝的模样,纪云⽲微微⼀抿唇⾓,掩盖住了内⼼ 的笑意。
她伸出⼿指,触碰⻓意的⿐梁,⻓意还是没有躲,依旧直视着她 的双眸,听她微微哑着嗓⾳道:“⻓意,那是你没被⼥⼈勾引 过……”⾔罢,她的指尖停在他的⿐尖,⻓意的⽪肤光滑⼀如婴⼉,纪 云⽲没忍住,指尖在他⿐尖轻轻揉了两圈,“……不尝试,你怎么知道 会不会?” 以纪云⽲对⻓意的了解,这鲛⼈⼀⽣只寻⼀个伴侣,男⼥⼤防, ⼼中规矩,远胜⼈类。六年前在驭妖⾕地牢和⼗⽅阵中时,纪云⽲就 知道,他实则是个对于男⼥之事⼀窍不通,⾮常羞涩的⼈。 她这般相逼,定是会让他不知所措,从⽽忘记刚才的问题…… 纪云⽲⼼中的想法还没落实,她摸⼈⿐⼦的⼿陡然被抓住。 纪云⽲⼀愣,但⻅⻓意还是冷着⼀张脸,看着她,冷声 道:“好。” “嗯?” 这声好,说得纪云⽲有点蒙。 “那就试试。” “啊?” 纪云⽲双⽬⼀瞠,尚未反应过来,忽然间⼿腕被⼈⼀拉,她趴在 桌上的⾝体整个失去⽀撑,猛地往前⼀扑,下⼀瞬她的肩膀被⼈抓 住,⾝形刚刚稳住之时,她的唇便被另外⼀双微带寒凉的唇压住了。 纪云⽲双眼睁得⽼⼤,距离太近,以⾄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模 样,但那唇⻮之间的触感却让纪云⽲根本⽆法忽略她所处的境况。 什……什么?
这个鲛⼈在做什么! 他……他……他不是⼀⽣只许⼀⼈吗! 他变了…… 他完全变了! 当那薄凉的唇⻮离开之时,纪云⽲只觉⾃⼰的唇⾆犹如被烙铁烧 过⼀般,⿇成⼀⽚。 她⼀脸震惊,半个⾝⼦趴在桌上,愣是没回过神来。 “试过了。”⻓意站起⾝来,披散下来的银⾊头发挡住了他的脸, 他声⾊依旧⽆波⽆澜,“还是不会。” 不会什么?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会对她好吗? 但……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纪云⽲全然蒙了,直到⻓意扯出被纪云⽲压在⼿肘下的⽂书,绕 过屏⻛,坐到了他的书桌前时,纪云⽲还没回过神来。 她僵硬地转头,看着前⾯的烛光将⻓意的⾝影投射到那屏⻛上, 他歪坐在椅⼦上,⼀⼿拿着⽂书,另⼀只⼿也不知是捂着脸还是撑着 脸,他⼀动不动,宛如坐成了⼀幅画。 纪云⽲也在桌⼦上趴成了⼀个雕塑。浑⾝僵硬,⼤脑混沌。 隔了⽼久,半边⾝⼦都趴⿇了,她才⾃⼰动了动胳膊,撑起⾝ ⼦,⼀不⼩⼼,⼿掌还按在了⼀旁的菜碟上,没吃完的⻘菜撒了⼀
桌,弄脏了她的袖⼦。 她往后⼀坐,⼜没坐稳,⼀屁股坐在了地上,挣扎之下,⼜把⾃ ⼰还剩的半碗饭给撞翻了,撒了她⼀⾝……落了个满⾝狼狈。 ⽽她好不容易才从桌⼦下爬了起来,坐稳了,往那屏⻛前⼀看, 屏⻛前的⼈还是跟画⼀样,不动如⼭,不知道是聋了、傻了,还是死 了……都没有让外⾯的侍从来收拾⼀下的意思。 正在房间⼀⽚死寂,死寂得⼏乎能听到炭⽕燃烧的声⾳的时候, 外⾯忽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像是⼀记惊雷,打破了屋内的 沉寂,屏⻛前的⼈动了,纪云⽲也动了,⻓意在忙活什么纪云⽲不知 道,但纪云⽲开始收拾起⾃⼰这⼀⾝的菜和饭。饭粒⼦粘在了⾐服 上,她情急之下,⼀捏⼀个扁,饭粒⼦全在她⾐服上贴紧实了。 “我今⽇研究出了⼀味药,或许有助于提升……”空明和尚拎着药 箱⼦⾛了进来,他本沉浸在⾃⼰的话中,可话⾳⼀顿,⼜问,“你怎么 了?眼睛颜⾊都变……哎……你去哪⼉?” 屏⻛外的⼈消失了,空明和尚⼀脸不解地拎着药箱⼦绕过屏⻛⾛ 到后⾯来,看⻅纪云⽲,他脚步⼜是⼀顿: “你⼜怎么了?” 纪云⽲⼀声清咳,难得在⼈⽣当中有这么⼀个让巧⾆如簧的她都 难以启⻮的时刻…… “我……摔了⼀跤……” 空明和尚眯着眼,斜眼看着纪云⽲:“饭菜也能摔⾝上?” “嗯……摔得有点狠……”
纪云⽲拍拍⾐服,把袖⼦卷了起来,难得地主动配合空明和 尚:“你来把脉吧,说说你刚提到的药,其他的,就别问了……” 空明和尚:“……”
第⼆章 印记 “⻓意,你这是想⽤你的⼀⽣来囚禁我。” 那个诡异的事件发⽣只在⼀瞬间,纪云⽲却愣是别扭了许久。 其实,虽然纪云⽲调侃⻓意没有被⼥⼈勾引过,但事实上,纪云 ⽲也没有勾引过男⼈呀!这第⼀次下⼿,就遭遇这般极端事态,实在 是有点出乎意料,应对不来。 但尴尬完了,纪云⽲⾃⼰想想这事也觉得好笑,可笑完了,她⼜ 悟出了⼀丝丝不对劲的味道。 ⻓意是什么样的⼈,即便他因为被背叛过,所以⼼性改变,变得 强硬、蛮横,但他也不应该会变成⼀个负⼼薄情的浪⼦啊。 因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花这六年的时间,做这般谋 划,将她从国师府救出,带回来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为对过去耿耿于怀,⼼中还看不 开、放不下吗…… 他⼀直都是⼀个固执的⼈,⽽这样⼀个固执的鲛⼈,会突然放弃 他们鲛⼈⼀族世代遵守的规矩……放肆⼤胆地亲吻⼀个没有与他许下 终⾝的⼈吗? 只是为了报复,抑或是为了让她难堪?
纪云⽲觉得,这个鲛⼈⼀定也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她的。 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结,于是,在⼜⼀个饭点,固 执的鲛⼈固执地恪守着他⾃⼰的“规矩”,⼜来押着纪云⽲吃饭了。 纪云⽲拿着筷⼦,压下了⾃⼰的尴尬,也⽆视桌⼦对⾯那⼈的尴 尬,开门⻅⼭,⼤⼑阔斧地砍向⻓意:“昨⽇,你为何要吻我?” 桌⼦对⾯的⼈⼀张脸都在⽂书后⾯,听闻此⾔,⽤⽂书将那脸继 续遮了⼀会⼉,不过⽚刻,便放了下来。 ⻓意⼀张冷脸,⼀如往常。 “你不是想试试吗?” “谁想试这个了!”纪云⽲⼀时没压住⾃⼰的脸红,刚想拍桌⽽ 起,但⼜及时克制住情绪。她深吸⼀⼝⽓,⽤理智压住内⼼所有的躁 动与尴尬,沉声道:“⻓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挑衅我的是你。”⻓意将⽂书丢在桌上,看着纪云⽲,“⽽今诘问 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好,那我完整地问⼀遍。”纪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 脸上任何⼀丝情绪,“你们鲛⼈的规矩,⼀⽣只许⼀⼈。昨⽇,你为何 要吻我?” 烛⽕之间,四⽬相接,聊的是男⼥事,却全然没有半分缠绵意。 “我恪守我族规矩,并未破坏。” 半晌后,⻓意如是说道。 ⽽这⼀句话,却让纪云⽲⼜愣怔了许久。
她其实在问之前,⼼⾥约莫就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当听⻓意亲 ⼝说出,她⼼底依旧震撼:“你……什么时候……” ⻓意道:“这并⾮你我第⼀次肌肤相亲。” 闻⾔,纪云⽲脑中陡然闪过了⼀个画⾯,是那⽇她从这湖⼼⼩院 出逃,到了那冰⾯上,她惹恼了⻓意,⻓意咬了她的⽿朵,破⽪流 ⾎,留下了⼀个蓝⾊印记…… 纪云⽲摸着⾃⼰⽿朵上的印记,她望着⻓意:“你疯了。” “只是为了困住你⽽已。”⻓意道,“我族印记,可让我念之则⻅ 之,你所在之地,所处境况,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难怪……难怪…… 在那之后,纪云⽲⼏次试图⾃尽,刚掀了床单他就找来了,原来 如此! “我不是你的⽪影⼈。” “你不是。”他盯着纪云⽲,未眨⼀下眼睛,“你是笼中兽。” 纪云⽲倏尔⼀声笑,三分⽆奈,七分苍凉。“⻓意,你这是想⽤你 的⼀⽣来囚禁我。” ⻓意沉默许久,半晌后才站起⾝来。 “吃完了让⼈来收拾。”他转⾝往屏⻛前⾛去。 “站住。”纪云⽲神⾊⼗分严肃地唤住他。
⻓意转头,准备迎接纪云⽲的再⼀次“挑战”,但两⼈相视许久, 纪云⽲却问道:“你们鲛⼈……能续弦吗?” ⿊袍袖中的⼿紧握成拳。⻓意⼀张脸⽐刚才更⿊了⼏分,他未做 解答,绕过屏⻛,⼿⼀挥,给了纪云⽲⼀个禁制。 “哎!你回答我啊!” 但任凭纪云⽲站在禁制后⾯叫喊,⻓意没再理她。 叫了⼀会⼉,纪云⽲累了,往床榻上⼀坐,开始琢磨起来,好在 她是个命短的,要是⻓意还能续弦,那这便也算不得什么⼤事,怕就 怕他们这鲛⼈⼀族脑⼦不好使,定了个不能续弦的规定,鲛⼈⼀族寿 命⼜⻓,那不就得活活守到死吗…… 应该不⾄于是这般愣头愣脑的⼀个族群吧…… 纪云⽲躺在床榻上忧⼼着,却也没想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过去。 近来,她时常犯困,空明和尚说她是⾝体不好了,精神不济,⻓ 意便没有在意。纪云⽲其实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打她梦中第三 次出现那个⽩⾐⽩裳的⼥⼈之后,纪云⽲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夜,是第四次了…… ⽽这次,似乎⼜要不同⼀些。 纪云⽲感觉到脚底有⻛托着她,往那⼥⼦⾝边靠去,但那⼥⼦脸 上,却总是有⽩⾊的云彩遮住⾯容,让纪云⽲看不真切。 “你是前些⽇⼦,拦我登天路的⼈。”纪云⽲被⻛托到她跟前,问 她,“你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的声⾳犹似从⻛中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帮你的忙?” “我是……”她的话语被⼤⻛遮掩,“帮我……⻘⽻……鸾⻦……” 纪云⽲⽀棱着⽿朵,努⼒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声盖过了 她的声⾳,让纪云⽲除了那⼏个零星的词语,听不清其他的语句。 恍惚间,脚底云彩陡然消失,纪云⽲再次从空中坠落,她倏尔清 醒过来,⾝边给她盖被⼦的侍⼥吓了⼀跳。 纪云⽲往旁边⼀看,这才看⻅屋内有三个侍⼥,⼀个在帮她盖被 ⼦,⼀个在收拾餐盘,⼀个将先前开着透⻛的窗户给关上了。纪云⽲ 隐约记得,她烧炭⾃尽的那⽇,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意将窗户打开 了透⻛来着,那⽇的⻛还有点⼤…… 她记下此事,但并未张扬:“我不睡了,不⽤给我盖被⼦。” 纪云⽲如此说着,却忽然听到屏⻛外⼀阵吵闹,⼀个⼗分⽿熟的 ⼥声叫着——“啊啊,我都听⻅了,她说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让空明 ⼤秃⼦给她治病,为什么就信不过我找的⼤夫,我找的⼤夫也能给她 治!” ⻓意低叱⼀声:“休得吵闹。” “呜……”那⼥⼦⽴即呜咽了⼀声,似害怕极了⼀般闭上了嘴。 纪云⽲⼀转头,在那烛⽕投影的屏⻛上看到了三个⼈影,⼀个是 坐着的⻓意,还有另外两个⼥⼦的⾝影。 纪云⽲要下床,侍⼥连忙拦她:“姑娘……”纪云⽲拍拍侍⼥的 ⼿,⾛到屏⻛边。因为有侍⼥来了,所以⻓意将禁制暂时撤掉了,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