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从东阳町车站走了大约八分钟,五代和中町来到的那栋公寓和两 旁的几栋公寓很相像。虽然旁边就是一所小学,但并没有听到吵闹 声。 他们走进老旧的电梯,按了五楼的按键。看了手表确认时间,发 现现在是两点五十分。 走出电梯后,五代对同行的中町说:“时间还太早,我们在这里等 一下。”因为如果站在别人家门口等待,其他住户可能会觉得很奇怪。 五代从电梯厅的窗户俯视着附近的住宅区,在脑袋中整理思绪。 其实他还没有整理出头绪,因为他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自己的问 题,而且今天的查访让人心情沉重。 等一下要和浅羽洋子和织惠见面,就是“翌桧”的经营者和她的女 儿。她们熟识的客人仓木达郎,是导致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福间淳二在 看守所自杀案件的真凶,但樱川股长下令,这次不要告诉她们这件 事。虽然媒体已经报导了仓木遭到逮捕的新闻,但警视厅还没有正式 发表有关案件的详细情况。高层为了顾全爱知县警的面子,似乎想要 极力隐瞒仓木坦承的动机,但五代是因为其他原因心情沉重。 “不知道她们母女目前是怎样的心情。”中町说,“会不会心神不 宁,不知道我们会问她们什么问题。” “接到负责杀人命案的刑警的电话,说想要问她们几个问题,任何 人心情都无法平静,即使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也一样。而且她们可能已 经知道仓木遭到逮捕的消息了。” “你没有告诉她们吧?”
“我没有说,但她们可能看新闻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在接到我的 电话之后,可能也会上网查。” 五代打电话给浅羽织惠。因为比起明确表示讨厌警察的洋子,感 觉她比较好说话。 中町看着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 “那我们走吧。” 他们走在长长的户外走廊上,浅羽母女住在五〇六室。他们在门 前停下脚步后,确认户号后,才按了对讲机上的门铃。立刻听到一个 女人的声音说:“哪一位?”应该是织惠。 “我是刚才打电话给你的五代。” 随即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门打开了,开门的是浅羽织惠。她用 发带绑着头发,脸上化着淡妆,灰色的毛衣下穿了一件牛仔裤。 “很抱歉,勉强两位接受我们的拜访。”五代鞠躬说道。 织惠轻轻点了点头说:“请进。” “打扰了。”五代说完,走进屋内。脱鞋处已经准备了拖鞋。 织惠带着他们沿着弯曲的走廊来到深处,那里是一个小客厅,放 了简单的沙发和茶几。原本坐在单人沙发上的洋子看到五代和中町后 站了起来。她穿着紫色开襟衫,和织惠一样,虽然还没有去店里上 班,但已经化了妆。这可能是从事服务业的人的矜持。 “感谢你日前对侦查工作的大力协助。”五代说。 “我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内容。”洋子又坐了下来,她面无表情, 但显然并不欢迎警察上门。 “请坐。”织惠请他们坐在和洋子坐的沙发呈直角的双人沙发上。
“失礼了。”五代说完,和中町一起坐了下来。他不经意地打量室 内,看到墙边柜子上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男孩和浅羽织惠站在一 起,看起来像小学高年级的学生。 “那张照片上的男孩,”五代指着照片问,“是亲戚家的小孩吗?” “是我儿子。”织惠尴尬地回答。 “喔,是这样啊。” 他并不知道织惠结了婚。 “是我和前夫生的孩子,目前孩子和前夫住在一起。” 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五代正在思考该不该深入问这个问题,织 惠走去隔壁厨房了,她正在拿茶杯,似乎打算准备饮料。 “请不必客气。”五代对织惠说。 “至少要请你们喝杯茶,”洋子说,“但请你们长话短说。” “我尽量。其实今天登门打扰的目的和上次一样,想要请教几个有 关仓木的问题。” 五代说完,洋子用力深呼吸,似乎在为自己增加气势。 “仓木先生似乎遭到了逮捕。” “你知道这件事吗?” “昨天晚上,听店里的客人说的。那个客人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一 个很像仓木先生的人,被送上警车,不知道带去哪里了。他原本不相 信,但听到主播提到嫌犯仓木的名字,他大吃一惊。” 五代猜想是移送检方时的影像。电视台在报导逮捕凶手时,都会 拍这个画面。 “仓木涉嫌杀人,我们负责侦办这起案子。”
“我想也是这样。听那个客人说了之后,我们也立刻查了一下,听 说他涉嫌杀了一名律师?” “没错。” 洋子不悦地撇着嘴,轻轻摇头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仓木先生不可能杀人,一定是搞错了。仓木先生为什么要做那种 事?”洋子噘着嘴,用强烈的语气说。 “目前正在调查犯罪事实和动机等详细情况。” 五代忍不住想,不知道洋子得知仓木的动机,会有什么反应。 织惠用托盘端着茶杯走了过来,默默把茶杯放在五代和中町面前 后,把一个平坦的坐埝放在地上,跪坐在上面。 “你们最好认真调查清楚。”洋子用强烈的语气断言,“仓木先生不 可能做这种事,绝对搞错了。”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即使没有证据,警察也照样会乱抓人。”洋子一脸 厌恶地嘟哝,“即使那个人在牢里上吊自杀,也觉得无所谓。” “仓木已经招供了。”中町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中町!”五代责备道。中町立刻缩起脑袋说:“对不起。” “刑警先生。”织惠开了口。“请问仓木先生是怎么说的?” “恕我无法奉告,”五代回答,“因为目前还在取证的阶段。” 织惠并没有露出特别不满的表情,只是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样 啊。” “我无法相信。”洋子低下头。
“嫌犯仓木每年都会去你们的店几次,对不对?”五代向她们确 认,“通常都是晚上七点左右出现,一直坐到打烊──这样没错吧?” 五代轮流看着织惠和洋子,她们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 头。 “没错。”织惠回答。 “你们曾经在外面和仓木见过面吗?” “外面吗?”织惠再度看向洋子,“有吗?” “不知道,”洋子歪着头说:“应该没有。” “他有没有提出邀约?”五代看着织惠问。 织惠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五代问:“邀约什么?” “仓木经常坐到打烊,有没有在打烊之后约去其他地方喝酒?或是 店休的日子相约去吃饭。” “约我吗?”织惠困惑地把手放在胸口。 “不,是两位。”五代将视线从织惠身上移向洋子后,又移回织惠 身上。 “没有,应该没有。”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织惠话音未落,洋子就开了口。“他是因为 喜欢我们店里的料理而来,有什么理由要去其他的店?” 五代抓了抓眉毛旁,正在烦恼该怎么说明。 “上次你说,曾送过富冈八幡宫的护符给仓木,仓木有没有送过什 么?”五代改变了问题的内容,“无论是送给两位中的哪一位都可以。” “喔,这倒是有。”洋子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每次来店里,都会带 伴手礼,像是外郎糕、布丁或是虾仙贝,爱知县有很多好吃的点心。”
“不,我问的不是这种食品的伴手礼。该怎么说,是礼物性质的东 西,像是首饰或是服饰之类……” 洋子不解地皱起眉头。 织惠开了口。 “刑警先生,你该不会在调查仓木先生是不是喜欢我或是我妈 妈?” 五代听了这个问题,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她说对了。 “嗯,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五代吞吞吐吐地回答。 “莫名其妙。”洋子不悦地说。 “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如果仓木先生有这个意思,应该是对我女 儿吧。但是,你觉得呢?”她问织匆,“你有这种感觉吗?” 织惠歪着头说: “因为仓木先生很捧场,所以应该并不讨厌我们,但我从来没有往 这方面想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所以他并没有送过什么礼物吗?”虽然五代觉得自己很啰嗦,但 还是再次确认。 “没有。”织惠的回答很明确。 “这件事和仓木先生遭到逮捕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洋子焦躁地 问。 “我们正在调查仓木定期来东京的理由。”五代说出了事先准备好 的说词,“因为我们认为他不可能只是因为想在喜欢的店喝酒,就不惜 搭新干线来东京。” “他儿子不是在东京吗?我听他提过这件事,对不对?”洋子征求 女儿的意见。
“我们认为如果来东京只是为了看儿子,频率似乎有点高。” 母女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可能认为即使对她们说这些,她们也不 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再确认一次,你们至今为止,从来不曾觉得仓木对你们有好感 吗?”五代看着织惠的瓜子脸问。 她瞥了母亲一眼后回答:“我刚才也说了,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过。” “那可以请你想一下吗?现在回想起来,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他可 能对你有好感的事?” 织惠露出为难的表情摇了摇头。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仓木先生很亲切,我们刚才 也说了,他也会带伴手礼给我们。如果要说好感,这也算是好感,但 我不知道是哪一种好感,我只能说,他从来没有说过,或是用态度表 示他喜欢我。” 织惠的回答很合理,五代完全无法反驳。 “我了解了。那再请教一个失礼的问题,请问你现在有交往中的男 性吗?这个问题不需要勉强回答。” “不,没有。”织惠不假思索地回答。 五代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洋子。 “你刚才说,是听客人说了之后,才知道仓木遭到逮捕的事,可以 请你告诉我那个客人的名字吗?如果方便的话,请把他的电话也告诉 我。” “把客人卷入麻烦这种事──”
洋子还没有说完,五代就说:“我不会造成那位客人的困扰。除此 以外,如果还有其他认识仓木的客人,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告诉 我吗?虽然你上次不同意,但我们是在侦查杀人命案的嫌犯,所以也 不会轻言放弃。”五代收起下巴,双眼用力注视着洋子。 洋子微微撇着嘴角说:“我并不知道所有客人的电话。” “只要告诉我们你知道的就好。” 洋子点了点头,轻声叹气后对织惠说:“你去把名册拿过来。” 织惠很不甘愿地站了起来。 离开浅羽母女的家后,五代不想直接回特搜总部,和中町一起走 进了永代大道旁的一家咖啡店。他原本打算喝咖啡,但和中町一起站 在吧台前,看了饮料单之后改变了心意,点了啤酒。中町大吃一惊, 但随即问:“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喝吗?” “当然,我请客。” 他们坐在从马路看不到的座位,喝着啤酒解渴。 “至少该问的问题都问了。” “五代先生,你为该怎么发问绞尽了脑汁。” 五代听了中町的话,撇着嘴,点了点头说: “她们应该觉得我都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仓木对她们有没有恋 爱感情根本不重要,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但在开庭审理时就不行吧?” “应该也不是不行,只是检察官想要搞清楚这件事。”五代喝了一 口啤酒,“真是麻烦。” 仓木招供了自己的犯罪行为,在开庭审理时,犯罪事实无可争 辩,焦点在于是否有酌情减刑的可能性。
仓木对于杀害白石的理由回答说,和浅羽母女共度的时光成为他 目前生命的意义,不希望白石向她们母女揭露他过去的犯罪,导致他 失去这样的时光。辩方应该会为仓木辩护说,这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 己生命意义的本能,但检方似乎打算认定,把和代替自己蒙受不白之 冤的人的遗族共度的时间,视为生命意义这件事本身,就证明被告对 之前的犯罪行为缺乏反省,是自私扭曲的欲望,而且怀疑他对浅羽母 女的感情并不纯洁,而是创建在男人的欲望基础上。 于是,五代就奉上司的命令,去蒐集仓木对浅羽母女──应该是对 女儿织惠有恋爱感情的物证或是证词。 五代根据之前接触的印象,觉得仓木是一个正派的人。也许他把 织惠视为女人,但一定会自我克制,认为不该去招惹她。五代认为既 然这样,就不必去碰触这件事。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今天的查访 让他感到心情沉重。 回到特搜总部后,向筒井主任报告了向浅羽母女打听的情况。 “嗯,果然是这样啊。”听筒井的语气,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 果。 “就是这样。” “已经派人向仓木的儿子了解情况。他儿子说,怀疑父亲频繁来东 京,是因为常去的酒馆有喜欢的女人,但从来没有听当事人提起这件 事,也没有明确的根据。我猜想应该没有说谎。” 五代想起之前和仓木和真见面时的情况,他当时很生气地说,和 父亲之间互不干涉。 “既然仓木说,他对浅羽母女并没有恋爱感情,我认为这样就好 了。”五代试着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我也有同感,只是承办的检察官应该希望有可以一些影响陪审员 心证的材料,试图证明他去浅羽母女的店并不是基于赎罪的心情,而 是别有用心,不希望别人认为仓木是好人。”筒井说完,用鼻子发出笑 声,“总之,辛苦你跑了一趟,去写报告吧。”
“是。”五代回答,这时,听到坐在远处座位上正在打电话的樱川 传来的声音。 “除了车掌以外,还要拿照片给验票口的站务员看。……他不一定 走自动验票口啊。不要连这种事都要我说。”从他尖刻的语气,可以察 觉他心情很浮躁。 五代弯下腰,把脸凑向筒井问:“还没有找到是哪一班新干线 吗?” 筒井皱着眉头,轻轻点了点头。 “监视器似乎没希望了,所以目前只能指望有目击者,但显然无法 期待。” “回程的也找不到吗?” “正因为查不到,股长才这么生气。”筒井压低了声音,瞥了樱川 一眼。 目前大批侦查员都在针对仓木供词进行取证作业,也针对他声称 十月三十一日搭上往东京方向的新干线进行取证。但仓木说,他从名 古屋车站上车,不记得搭了几点几分出发的列车,于是只能根据他说 五点左右抵遂东京车站的供词,调查名古屋车站周围的监视器影像, 却无法找到可以断言是仓木的人影,只能派侦查员前往名古屋车站, 拿着仓木的照片去向车掌打听,既然也找不到他回程时的身影,代表 目前也不知道他回程时搭哪一班新干线。 “门前仲町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五代小声问筒井。 筒井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默默摇了摇头。 “也没有收获吗?” “小巷子内的监视器很少,而且仓木也不可能做什么引人注目的行 动,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仓木说,和白石健介见面之前,他在门前仲町附近闲逛,但目前 并没有找到目击者,而且设置在门前仲町的所有监视器都没有拍到他 的身影。 “筒井,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哪里奇怪?” “并没有像样的证据可以佐证,那辆车子上不是也没有找到任何可 以佐证仓木曾经开车的物证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你说话太大声了。”筒井咂着嘴,偷偷看向樱川的方向。 “这样很不妙吧?”五代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 那辆车当然就是指遇害的白石健介的车子。仓木说,他把白石的 遗体放在车上,然后开去其他地方,但车上完全没有发现仓木的指 纹、DNA或是毛发之类的东西。 “鉴识小组说,也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筒井为难地说,“即使坐 上车,毛发或是DNA也未必会掉落。至于指纹,刀子和方向盘都有用 布擦过的痕迹。” “但仓木最初招供时,并没有提到擦指纹这件事啊。侦讯的人问他 指纹的问题时,他起初回答不记得了,被问到是不是擦掉了,他才回 答可能是这样。” “既然他说不记得,那也无可奈何啊。” 五代摇了摇头,然后又抓着头说:“我觉得这种说明听起来很牵 强。” “那你说该怎么办?”筒井噘着嘴问。 “是不是需要再详细调查一下?仓木说的未必都是真话。” “你觉得他哪里在说谎?”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要调查。取证这么困难,未免太奇怪了, 搞不好我们完全搞错了方向。” “你千万别在股长面前说这种话。”筒井瞪着他,“虽然的确不知道 仓木说的是否都是实话,他也可能在开庭时突然搬出另一套说词,但 他是凶手这件事是不争的事实。对警方来说,这样就足够了,我们做 了该做的事。” “秘密事项的揭露吗?” “对,没错,你很清楚嘛。” 仓木招供刺杀白石的地点在清洲桥附近的隅田川堤顶,媒体的报 导并未提及犯罪现场,只有凶手才知道这件事。这种“秘密事项的揭 露”在诉讼时被视为具有和物证相同的重要性。 “光靠这一点,能够维持审判吗?” “据我的观察,仓木不可能突然否认。别担心,你不必想太多,赶 快去写报告。”筒井拍了拍五代的后背。 “好。”五代有点不甘愿地回答,内心觉得比起仓木是否对浅羽织 惠有恋爱感情,还有更重要的事。 “啊,对了,东京巨蛋球场的事,也向他儿子确认了。”筒井 说,“他儿子说,三月的时候,的确曾经给他巨人对中日的门票。” “遗失皮夹的事呢?” “似乎并不知道,因为是出糗的经验,所以可能不会特地告诉儿 子。”筒井说完,转身面对电脑,似乎表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五代迈步离开,内心感到不解。 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无法找到证据佐证。 昨天晚上,五代因为有事要向家属确认,所以独自前往白石健介 位在南青山的住家。和上次一样,白石的太太绫子和女儿美令在客厅
接待了他。 他想要确认的事,就是仓木和白石结识的契机。 仓木说,他三月底时,在东京巨蛋球场认识了白石。那天是巨人 队和中日队的比赛,他们坐在相邻的座位,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聊 了起来,在道别时已经变得很熟,白石甚至借钱给遗失皮夹的仓木搭 新干线──五代要向她们母女确认,是否知道这件事。 母女两人都回答,从来没有听说这件事,当然也没有听过仓木这 个人的名字。 而且她们听到白石独自去东京巨蛋球场看比赛,都显得很惊讶。 “他的确是中日龙队的球迷,也曾经在别人邀请之下,去了几次球 场观赛,但他并没有狂热到会独自去现场看比赛。”绫子难以理解地 说。 最后,五代只能离开白石家,也无法证明仓木供词的真伪,只是 在他离开之前,白石的女儿美令要求他说明案件的情况。 “我看新闻得知你们逮捕了一个姓仓木的人,但新闻中并没有报导 动机之类的事,请你告诉我,那个人为什么杀了我父亲?他又是谁? 和父亲是什么关系?” 美令是五官轮廓很深的美女,看起来像外国人。她挑起眉毛,瞪 大眼睛的样子有一种可以称为威胁感的震撼力。 “目前正在侦查。”五代说出了制式的回答,她也没有罢休。 “听新闻说,嫌犯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是怎么承认的?还是 说,他只承认自己杀了人,并没有说原因吗?”美令简直就像要咬人似 地气势汹汹问道。 五代回答说,这是侦查机密,无法告知时,美令说了好几次“我们 是遗族啊”。
“我们是遗族啊,却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吗?更何况警方逮捕到凶 手,不是应该最先通知我们吗?我们是遗族,却受到这样的对待,简 直太莫名其妙了。” 五代完全能够理解美令的焦急,也很想把仓木招供的内容告诉她 们,但无法保证她们不会向别人透露。即使要求她们不要告诉别人, 她们也未必能够遵守约定。既然这样,最好的方法就是干脆不说。五 代只能不停地鞠躬说:“对不起。” 白石的家人竟然不知道在东京巨蛋球场发生的事,这到底该怎么 解释?如果有人说,白石可能认为这种事不值得一说,当然就无法反 驳,但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而且绫子或美令说白石不可能一个人去 看比赛这件事,也令人感到在意。 总之,五代认为为了死者的家属,似乎也应该继续深入调查这起 案件。
14 堀部律师登门造访的隔天,和真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向公司请了 假。他认为以目前的心理状况,根本无法认真工作。直属上司山上课 长似乎很在意昨天和真说的“家人被卷入麻烦”这句话,但应该做梦都 不可能想到,下属的父亲遭到了逮捕。虽然和真用“改天会好好说 明”暂时敷衍过去了,但想到明天之后要怎么面对,心情就不由得沮丧 起来。 昨晚开始完全没有食欲,也几乎没有阖眼,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 下来该怎么办。堀部说,媒体记者可能上门。但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和真看着智慧型手机,觉得随时可能接到媒体记者的电话,还是 记者会按门铃? 虽然意兴阑珊,但他还是看了网络的报导,也打开电视看了谈话 性节目。因为他认为必须了解目前的状况,才能预测自己和父亲接下 来会遇到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他完全没有看到任何有关达郎引发案件的新消 息。仔细思考一下就觉得不意外,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新的案件,除非 涉及名人,否则不可能详细报导刑事案件的后续情况。 他在床上一直躺到将近中午,完全没有接到任何电话。昨天堀部 离开后,有两名刑警上门,问了是否曾经送棒球比赛的门票给达郎等 几个细节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问达郎是否有和女人交往的迹象。 和真回答说,他曾经这么想像过,但并没有明确的根据。不知道那种 事对侦查有什么帮助。 他滑手机后发现有几个人传了讯息,虽然他很好奇讯息的内容, 但一旦看了,就必须回复,他觉得很麻烦,所以干脆不看,反正应该 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到了下午,他终于饿了,但懒得自己下厨,于是出了家门。他去 了经常光顾的咖啡店,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在智慧型手机上输入“家 人”、“加害人”、“开庭”几个关键字搜寻。 他很快就找到了几篇内容,大部分都是法律事务所发表的文章。 文章中提到,在开庭审理时,被告家属只能带着诚恳的态度去旁听, 以协助说明被告的实际情况的情状证人身分站在证人席上。如果希望 获得酌情减刑,就必须具体说明会以怎样的方式协助被告更生。 昨天他还无法接受自己面临的现实,但看了这些文章之后,渐渐 了解到这些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内心对达郎为什么会做这件 事再度浮现了疑问。虽然已经从堀部口中了解了情况,但还是无法接 受,无论如何都想听达郎亲口说明。 他把三明治塞进胃里之后,走到咖啡店角落打电话给堀部。堀部 立刻接了电话,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和真问他,什么时候才 能见到达郎。 “目前还在警局和检察厅之间来来去去,很难安排时间,等他被移 送去看守所后,应该就有时间好好聊天了。” 律师又接着说: “而且,我刚才去和你父亲面会,他说不打算和你见面。他可能觉 得没脸见你,所以现阶段要求见面,反而可能造成他心理上的压力。” 堀部表示,还是过一阵子见面比较理想。 律师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想法。和真虽然很不满,但觉得没理由对 堀部发脾气。于是说了声“我了解了”,挂上了电话。 走出咖啡店,回到家里。他虽然担心工作的事,却也无法做什 么,只能写一封电子邮件向昨天临时取消见面的客户道歉。虽然并不 是困难的工作,却想不出该怎么写,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完成。 傍晚五点多时,接到了山上的电话。和真一看到来电显示,内心 就感到不安。他接起电话说:“喂,我是仓木。”
“我是山上,你现在方便说话吗?”山上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沉重。 “没问题,有什么事吗?” “你说身体不舒服,现在情况怎么样?明天有办法来上班吗?” “喔……是,应该没有问题。” “是吗?那可以请你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到公司吗?” “一个小时……吗?应该没问题。” “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拜托了。” 和真察觉到山上准备挂电话,立刻叫了一声:“课长,是不是有什 么重要的事?” 上司听到和真的问话沉默片刻,和真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不, 只要思考一下,任何人都会想到。 “仓木,”山上用严肃的语气叫了他一声,“你等一下有空吗?” 为了要约在哪里见面想了很久,最后和真请山上来家里。因为山 上说,不想在公司附近见面被公司的其他同事看到。 和真大致猜到山上要和他谈的内容,所以当山上坐在昨天堀部坐 的椅子上说“我要说的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时,他也没有慌乱。 “是警察打电话去公司吗?” “不,警察完全没有和公司联络,是总务部来问,是否知道仓木的 父亲遭到逮捕这件事。” “总务部?” 和真感到不解,总务部为什么会来问这件事。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嗯……该怎么说呢?”山上握起放在桌上的双手,舔了舔嘴唇,看 起来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表达,“今天中午,公司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问公司内是否有一名叫仓木和真的员工?总机当然回答说,无法回答 这种问题。对方问,为什么无法回答?总机说,因为这是个资,结果 对方说,因为是杀人凶手的儿子吧?对方很快就挂上了电话,总机大 吃一惊,立刻向上司报告了这件事。上司又通知了总务部,总务部调 查了一下,立刻发现看起来像是你父亲的人涉嫌杀人遭到逮捕的事 实,同时也发现你的名字出现在网络上。” “我的名字?”和真对意想不到的发展感到困惑,“为什么?” “最初好像是出现在社群媒体上,在你父亲遭到逮捕后不久,就有 人发文说,这个人就住在他家附近,然后有人公开了遭到逮捕的嫌犯 住的地方,以及嫌犯有一个儿子这件事。接着就有人在网络上贴了他 儿子高中时代的照片和名字。” “啊?”和真忍不住发出惊叫。“真的吗?” “很遗憾,是真的。” “……我现在可以看一下吗?” “嗯。”山上点了点头。 和真拿起放在手边的智慧型手机操作起来,输入自己的名字后, 用图片搜寻。看到突然出现的照片,他差一点晕眩。那是和真高中时 代的照片,看起来像是从毕业纪念册上翻拍的。 “开什么玩笑……” “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山上语带同情地说,“一旦上传到网络, 就会无限扩散。有人看到之后,想要刺探你的详细情况。或是知道你 以前读的学校和在哪里工作的人放了消息,有人看到之后,就打电话 来公司询问──八成是这样。”
和真叹着气,“怎么会这样……” “你昨天才知道你父亲遭到逮捕吗?” “我接到律师的电话,不好意思,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我能够理解你的慌乱,问题在于接下来该怎么办。” “关于这件事,律师说,只能争取酌量减刑……” “不,我不是问这件事,”山上轻轻摇着右手说,“我是说公司、工 作的事。” “啊……对喔,对不起。” 审判的情况和公司或山上根本没有关系。 和真坐直了身体,正视着上司说: “我想反过来请教一下,我该怎么办?今后还可以继续留在公司 吗?” 山上也挺直了身体,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并不是你遭到逮捕,所以不需要考虑会遭到解雇之类的事, 但可能无法再像以前那样。” “您的意思是……” “接到总务部的通知后,我和几位高层讨论了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消息一旦传开,就不可能完全消失,所以可能会有外人来打听你,或 是对你说三道四,你暂时调去不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比较好。” “调去其他部门……吗?” “只是暂时而已,因为目前完全无法预测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也许 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到时候你再回来就好。”
“要调去哪个部门?” “我打算接下来和各部门协调,在决定之前,你可以请假吗?大约 两个星期左右。” “这么久……” “不瞒你说,”山上有点尴尬地开了口,“不知道风声从哪里传了出 去,这件事也在公司内传开了,董事长说,要赶快让员工平静下来。” “如果我去公司上班,大家就无心工作了……” “嗯,”山上轻轻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明天怎么办?刚才您在电话中叫我提前一个小时去公司。” “现在不用了,我会帮你办理请假的手续。” 和真吞着口水,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山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后说:“那就先这样。”然后站了起来。 和真也站起来鞠了一躬说:“很抱歉,给课长添麻烦了。” 山上发出深呼吸的声音,“话说回来,”上司说:“你父亲为什么会 做这种事?是因为金钱纠纷吗?” “啊,不是……” 和真支支吾吾,山上慌忙摇着手说: “不不不,你不用回答。对不起。” 然后他拍了和真的肩膀两次说:“我会再和你联络。”就逃也似地 离开了。 送上司离开后,和真拿起了手机。他很好奇网络上到底有哪些关 于自己的内容,但是即使查这些事,也完全没有任何好处,网络上根 本不可能写什么好话,看了只会让自己心情不好。
他克制了想要上网的想法,正准备放下手机时,发现收到了电子 邮件。打开一看,是和他同期进公司的雨宫雅也传来的。邮件的主旨 是“我是雨宫”。他是和真在公司内最要好的同事,偶尔会一起去喝 酒。和真发现他昨天就传了讯息,可能他发现和真一直没有读讯息, 所以就传了电子邮件。 打开电子邮件一看,发现是以下的内容。 “我听说了一些事,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事尽管说。你不需要 回复我,保重身体。雨宫” 和真想了几分钟后,回了“谢谢”两个字。
15 永代大道旁的脚踏车行内,一个少年骑在一辆蓝色脚踏车上,跟 着像是父亲的男人一起来店里。正在向父子两人说明的人应该就是藤 冈。藤冈个子不高,但身材很结实,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灰色 工作服。 五代打量着陈列在店内五颜六色的脚踏车,等待老板招呼完客 人。藤冈不时看向他。 那对父子离开后,藤冈露出亲切的笑容走了过来。“让你久等了, 你要找脚踏车吗?” 五代苦笑着,把手伸进了上衣内侧。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证件。”他出示了警视厅的徽章,“你是藤冈 先生吧?” 藤冈微张着嘴巴看着五代的脸,一脸呆滞的表情“嗯”了一声。 “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是关于位在门前仲町的‘翌桧’的事。” 藤冈眨了几次眼睛后点了点头,“啊啊……可以啊,这里请。” 脚踏车行深处有两张圆椅。五代坐下之后,拿出一张照片出示在 藤冈面前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藤冈一看到照片,脸颊就抽搐了一下。“是……仓木先生吧?” “没错。”五代把照片收了起来,“你知道他遭到逮捕了吗?” “我听说了,真是太惊讶了。”藤冈调整了呼吸问:“但那是真的 吗?”
“你指哪一件事?” “就是仓木先生杀了人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 五代淡淡地笑了笑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难以想像。他个性很温和,是个好人。喝酒很文雅,也从来 不会大声说话。” 五代拿出了记事本和笔。 “听说你和嫌犯仓木在‘翌桧’相当熟,对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相当熟,但反正我们满熟的。因为我也经常一个 人去,所以经常一起坐在吧台喝酒。”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什么?什么都聊啊,有时候闲聊,有时候聊政治,最近经常聊 生病或是健康的话题,因为到了这个年纪,这种话题最聊得起来。” 当五代问有关仓木的事,也就是认为他和杀人凶手关系密切这件 事,似乎并没有让藤冈感到困扰,他反而很积极地强调仓木是个正派 的人。 “会不会聊棒球的话题?” “棒球?喔,这也经常聊。仓木先生是龙队的球迷,我是巨人队球 迷。经常用智慧型手机看比赛结果,因为胜负一喜一忧。” “仓木似乎曾经去球场看比赛,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 “去看比赛?喔,我曾经听他提过一次,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去东京 巨蛋球场。” “是什么时候?” “是这个球季刚开打的时候。”
和仓木的供词一致。仓木似乎真的去看过棒球比赛。 “你有没有听他提起在球场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 “像是见到了谁,或是遗失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没有,”藤冈听了五代的问题,歪着头说:“我们是在仓木先生要 去东京巨蛋球场的前一天聊起这件事,他隔天就回名古屋了,下一次 见到他,已经隔了好几个月,所以就没再聊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五代不禁感到失望。在这里也无法确认仓木和白石 认识的过程。 “打扰一下。”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店门 口。 “啊,你好。”藤冈站了起来,跑到门口,把放在店内的一辆脚踏 车交给她,似乎是女人请他修理的脚踏车。 藤冈在收银台结完帐,送走女性客人后,又走了回来。“还有其他 问题吗?” “可以请你告诉我仓木在‘翌桧’的情况吗?” “他在那里的情况……就很普通啊。他不会去纠缠别人,总是静静 地喝酒。” “那家店是老板娘和她女儿一起打点,你认为她们母女和仓木之间 是怎样的感觉?” “你问我怎样的感觉,我也……” “比方说,仓木似乎对浅羽织惠小姐有好感之类的。” “嗯。”藤冈发出低吟,但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织惠很 漂亮,我也觉得他们很匹配,只不过不知道仓木先生怎么想。也许是
因为年纪相差有点大,好像没有把织惠视为女人,或是刻意不把她视 为女人。” 藤冈的表达方式让五代感到有点好奇。 “你说不知道仓木先生怎么想是什么意思?” “不,那个……”藤冈把手放在额头上,“这件事可以说吗?” “我不会说是听你说的,请你告诉我。” “嗯,”藤冈又低吟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嘴巴,不知道为什么打 量了周围后说:“依我的印象,是觉得织惠爱上了仓木先生。” “织惠小姐吗?” “我想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藤冈压低声音继续说了下 去,“其他客人也都这么说。” “有没有问过织惠小姐本人?” “怎么可能问她?刑警先生,你真的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拜托你 了。” 五代听着藤冈一口气说的话,想起了浅羽母女的脸。既然客人也 都在议论,洋子不可能没有察觉女儿的心情。但是五代前几天和她们 见面时,那对母女完全不动声色。可能她们觉得没必要把恋爱的心情 告诉刑警。 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出色的演员。
16 堀部在上次造访的六天之后再度上门,通知达郎已经遭到了起 诉。达郎已经被移送到东京看守所,目前心情很平静。对堀部说,开 庭的事全都交给他处理。 “我已经拿到起诉书,也确认了起诉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达郎先 生所说的内容。达郎先生也看过了,认为记载的内容属实。”堀部用委 婉的语气说。 “你之前曾经说,不会针对犯罪事实方面有任何争辩。”和真说话 时很无力,内心只有灰心。 “基本上是这样。” “所以开庭审判只是形式……” 堀部露出略微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并不是这样,否则到时候法官就会按照检察官的求刑做出判决。 我们必须在承认有罪的基础上,努力以减刑为目标。”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父亲已经承认了所有的犯罪事实,所以能够 针对哪些方面争辩?” 堀部打开了自己的笔记。 “第一个重点是计划性。何种程度的预谋犯案,将会对量刑产生很 大的影响。” “但是,”和真努力回想着。“上次听你说,我父亲来东京,就是为 了杀死对方,而且决定了犯案的地点,把对方叫去那里。无论怎么 想,都是预谋犯案。”
“你说的没错,起诉书上也这么写。” “既然这样,根本不容争辩……” 堀部推了推眼镜,连续点了几次头。 “的确是这样,但仔细听达郎先生的谈话,就会发现一些微妙的部 分。比方说,达郎先生和白石律师在隅田川堤顶的对话。白石先生用 责备的语气问他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不是要去找浅羽母女吗?白石先 生严厉的口吻导致他下了决心。导致他下了决心──怎么样?这不是就 代表在他行凶之前,还没有下决心吗?虽然觉得必须杀了对方,但其 实还在犹豫的话,会让人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喔喔。”和真忍不住发出叫声,“原来是这样,但是他事先准备了 凶器……” “关于这个问题,也有辩解的余地。”堀部翻了一页笔记。“他在犯 案时使用的刀子是户外运动使用的折叠刀,在量贩店也有贩卖,也可 以在网络上购买。达郎先生说,那是很久以前购买的,不记得是在哪 家店买的。警方也无法查到他购买的地点,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为了 犯案特地去买了那把刀子。可以认为他冲动想要杀人,在走出家门之 前,就不顾一切地把家里的刀子放在怀里。怎么样?虽然不能说没有 预谋,但并不会认为他仔细推敲了犯罪计划吧?” “你这么一说,的确有这种感觉……” “因为白石先生责备他,他感到走投无路,于是决定来东京,觉得 在紧要关头,只能杀了白石先生,但还是希望能够借由沟通解决这件 事。虽然他祈祷至少可以有一丝解决的余地,但白石先生的态度令他 感到绝望,最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行凶──我打算在开庭时这样主张。” 和真看着堀部滔滔不绝说话的嘴,觉得好像在面对神奇的动物。 第一次听说案件的内容时,搞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做那种蠢事,但听了 律师的说明,似乎有点能够理解了。 他再次认识到,律师果然厉害。
“反省的态度也很重要。”堀部继续说道,“我上次也曾经告诉你, 达郎先生在接受警方和检察官的侦讯时态度很诚恳,而且他在刑警第 二次上门时,就主动坦承自己犯案,完全没有试图用谎言掩饰的迹 象。这可以证明他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为此反省,我相信可以让陪审 员留下不错的印象。” “但检察官会有不同的主张吧?” “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检方应该会强调这是自私残酷的犯罪行 为,也会质问达郎先生对追诉期已届满的过去那起杀人命案有什么看 法,以及如果真的反省,就应该听从白石先生的意见。检察官在侦讯 时,应该已经问了这些问题。我认为达郎先生当时的回答,会成为诉 讼时的争点,所以必须彻底调查检察官的纪录。目前已经向检察官提 出了公开纪录的要求。” 听了堀部的话,发现诉讼需要运用各种策略。和真只能低头拜托 说:“那就麻烦你了。” “但是,最大的问题是达郎先生本人。”堀部意味深长地降低了语 调。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说开庭的事全都交给我处理,但我认为并不是他信任我, 而是他觉得无所谓。不知道该说是他态度消极还是漠不关心,总觉得 他有点敷衍了事。即使我问他,有没有愿意出庭为他担保,有助于减 轻刑责的人,他也坚持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完全不肯透露平时和他 有交情的人的名字,最后甚至说,不必勉强以酌情减刑为目标。” 和真听着堀部语带叹息说的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从听 到达郎遭到逮捕之后,所听到的内容都令他愕然,完全无法相信,只 有刚才这件有关达郎的事,让他觉得很像是父亲会做的事。他眼前浮 现出父亲认为既然自己犯了罪,就理所当然该受到惩罚,无论是怎样 的惩罚,都勇敢接受的固执态度。 “对了,关于前几天谈到的事,”堀部把笔记收进放在一旁的皮夹 内时问,“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和真不了解他这个问题的意图,有点不知所措,堀部说: “就是五月十五日的事,每年这个日子,达郎先生有没有做什么令 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事。” “喔,”和真想起了上一次的对话,“不好意思,我虽然想了一下, 但想不起什么……” “果然是这样啊,”堀部叹了一口气,垂下了肩膀,“我也不经意地 问了他本人,问他会不会回想起以前犯下的罪。达郎先生回答说,他 从来不曾忘记,随时都感到追悔莫及,但似乎并没有具体做祭拜或是 忏悔之类的行为。” “我想应该是这样。” “这件事就先这样。你的情况怎么样?你好像向公司请了假,有没 有其他状况?” “没什么特别的状况,媒体也没有上门……” “因为警方并没有向媒体透露任何消息。我猜想警视厅正在为如何 发表杀人动机伤脑筋,因为他们要顾虑爱知县警。如果一九八四年在 拘留室自杀的嫌犯其实是冤屈的这件事公诸于世,县警将会因为双重 犯错遭到批评,但既然已经起诉,可能会有所公布。媒体很可能会因 为警方公布的内容大肆报导,他们即使在采访死者家属时也会口不择 言,所以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听到死者家属这几个字时,和真想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该去向死者家属道歉……” 堀部歪着头,微微皱起眉头说: “目前先不要。因为还没有向死者家属说明详细的情况,她们一定 会问你很多问题。为什么你父亲要杀了她们的一家之主,他们之间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当然不能轻易回答这些问题,对方无法了解详细 的情况,你只是一味道歉,也只是徒增她们的焦虑,所以还是先静候
警方公布。除了死者家属以外,你也要避免和这起案件的相关人员接 触,你了解了吗?” “好……我会注意。” “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堀部说完,站了起来。 “律师,请问……”和真也微微站起身,“目前还无法和我父亲见面 吗?” 堀部露出温和的表情说: “我刚才也说了,达郎先生坚称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目前似乎也 不打算和你见面,但过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想法可能会改变。我只能 请你等到那时候再说。” “这样啊,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问我父亲,可以请你代我问他 吗?” “当然没问题,请问是什么问题?” “是关于案件……但不是这次的案件,而是八四年发生的那起案 件。可以请你问他,他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家人曾经杀人的事,还是 有朝一日,会告诉家人呢?” 堀部停下了准备从皮包中拿出纸笔的手说: “这个问题……很尖锐。” “但我还是想知道。” “我非常了解。”堀部点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了起来。 堀部离开后,和真从书架上拿出一个档案夹。档案夹内有几张 纸,那是他从网络上搜寻到的旧报导,打印出来的内容。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报导的内容。那是一九八四年发生的那起杀 人命案的相关报导,他已经看了好几次,内容也几乎都背了下来。
报导中称那起案件为“东冈崎车站前金融业者命案”,遭到杀害的 灰谷昭造这个人经营一家名为“绿商店”的事务所,命案发生后的报导 中提到“被害人似乎在工作上有多起金钱上纠纷,警方研判很可能是因 此导致凶手犯案”。 后续报导中提到,三天后,找到了嫌疑重大的嫌犯,但当时并没 有公布嫌犯的姓名,又过了四天,才得知嫌犯的姓名。在“东冈崎车站 前金融业者命案的嫌犯在分局内自杀”的报导中,提到了福间淳二这个 名字。 关于这件事,每一家报纸都指责分局的管理疏失,几乎没有提及 案件本身。所有的报纸几乎都主张好不容易抓到了嫌犯,竟然让嫌犯 死了,案件就再也无法真相大白,没有人怀疑福间淳二到底是不是凶 手。 和真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努力搜寻过去的记忆。最先浮现在 脑海的就是从大卡车上把行李搬下来的景象。那是搬到达郎在安城市 筱目建造的独栋房子的日子,也是在和真读小学很久之前的事。事后 才听父母说,因为觉得如果要转学很可怜,于是他们讨论后决定在他 读小学之前建好房子。 听说在搬家之前,他们住在冈崎车站旁。之所以说“听说”,是因 为他无法明确记住位置。那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公寓,他隐约记得在 狭小的房间内,和母亲一起睡在被子里。 公寓旁有一个月租停车场,家里的车子就停在那个停车场。他对 是哪个厂牌的车子记忆模煳。因为达郎经常换车,但即使换了不同的 厂牌,每次都基于白色的车子在车检时价格比较便宜的理由买白色的 车子,并不知道实际是否真的比较便宜。 总之,达郎向来都开白色的车子。停车场没有顶棚,而且达郎很 少洗车,所以车子总是有点脏。达郎每天开那辆车去上班,听堀部 说,达郎在上班路上发生了车祸。对方就是骑着脚踏车的灰谷昭造。 灰谷不仅要求达郎支付他受伤的医疗费,还命令达郎每天接送他去事 务所。达郎在一家大型车厂的子公司任职,一旦员工发生车祸,在离 职之前,都会影响考绩。灰谷知道这件事,所以提出各种无理要求。
达郎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放在事务所的杀鱼刀威胁灰谷,灰 谷完全不害怕,还挑衅说,如果有胆量就动手啊。达郎怒不可遏,当 他回过神时,已经刺杀了灰谷── 和真睁开眼睛,起身走去厨房,用杯子装了自来水后喝了一口, 回想着前一刻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 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达郎的行动。达郎虽然很顽固,但再怎么 生气,也不可能迷失自我。 还是说,当年他的性格很容易激动吗?在引发那起案件之后深刻 反省,改变了为人处事的态度?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他当下否定了这种可能。和真年幼的时 候,曾经听母亲千里说,父亲对每个人都很亲切温柔,有时候甚至被 人说是漤好人,但母亲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所以才会嫁给他。这种个 性的人应该不会想到要拿菜刀威胁别人。 这次的案件也一样,和真也难以接受。因为以达郎的性格,所有 的事都难以想像,也不可能发生。白石律师规劝他,如果对过去所犯 下的罪行有所反省,就应该趁活着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为受无辜之罪 所苦的母女。这种事不需要别人说,达郎应该也知道,不可能因为律 师的规劝就慌乱。和真所了解的达郎,应该会觉得既然白石律师打算 向那对母女说出一切,他也无可奈何。 和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达郎真的说了实话吗? 但是,在听堀部律师说明的情况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像达郎作风 的行为。比方说,达郎对浅羽母女的态度。他很担心因为蒙受不白之 冤而自杀的福间淳二留下的那对母女,调查她们的下落之后,默默声 援她们,就很像是达郎会做的事。 真想见一见她们。和真心想。他很想和浅羽母女见面,了解达郎 和她们相处的情况。 他正在思考这些事,智慧型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是堀部打来 的。
“刚才打扰了,”律师打了一声招呼后,继续说了下去,“警方已经 向媒体公布了这起案件的情况,媒体已经动起来了,你可以看一下电 视或网络。” 和真挂上电话后,立刻打开了电视,同时用手机查了新闻快讯, 很快就在网络上找到了“为了掩盖追诉权时效届满的案件行凶杀人”的 报导,上传了民间电视台的新闻影片。
17 智慧型手机的荧幕中,女主播正一脸严肃地开口。 “关于上个月初,停在港区的马路上的车内发现了白石健介律师遗 体的命案,记者在向办案人员采访后了解到,以杀人罪遭到起诉的被 告仓木达郎,是因为避免过去一起时效已经消灭的案件遭到揭发而持 刀杀人。被告仓木向之前创建良好交情的白石先生请教该如何补偿自 己过去犯下的罪,白石先生告诉他,说出一切才是有诚意的态度,他 担心白石先生会向周围的人揭露过去的那起案件,于是就动手犯案──” 五代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放回了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口袋。虽然已 经十二月了,但店内很闷热。也许是因为炭火就在旁边的关系。 “上面那些人,偏偏放出这种不完整的消息。”五代为自己和中町 的杯子中倒了啤酒。“简直就是隔靴搔痒。” “你说的不完整,是指没有详细说明那起时效已经消灭的案件 吗?”中町说着,把毛豆放进嘴里,“听说好像是基于即使是被告,也 必须极力保护他的个人隐私。” 五代他们正坐在门前仲町的那家炉端烧店的吧台座位,虽然是在 侦办这起案子后才知道这家店,但现在已经变成了这里的熟客。今晚 也约了去其他地方查访的中町来这里放松一下。 “这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顾虑到爱知县警的面子。虽然我能 够理解上面那些人想要隐瞒,但难道他们没有发现,放出这种不完整 的消息只会造成反效果,反而会刺激民众的好奇心吗?” “但他们不可能公布自杀的嫌犯其实是被冤枉的。”
五代瞥了周围一眼后,戳了戳坐在他右侧的中町侧腹说:“小心隔 座有耳。” “啊,对不起。” “虽然我知道高层尽可能想要隐瞒的真心,但一旦开庭审理,就会 公诸于世。因为这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不知道开庭时,会不会传唤浅羽母女以证人身分出庭。” “不知道。检察官既然无法掌握仓木对她们有恋爱感情,所以也不 需要她们的证词。如果会传唤那对母女……可能是由辩方提出这个要 求。” “啊?”中町忍不住发出惊叫声。“为了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酌情减刑,让她们母女作证,仓木是多么老实的 人。”五代将烤香菇沾了生姜酱油后咬了一口。 “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因为仓木自杀,她们会愿意作证吗?” “问题就在这里。自杀是仓木的错吗?不是吧?不是当时的搜查总 部贸然行事,乱逮捕人的错吗?事实上,洋子也公开说她讨厌警察。” “但如果当时仓木自首,就不会有人蒙受不白之冤……” “虽然是这样,姑且不论洋子,织惠可能不这么认为。” 中町听到五代压低了声音,觉得其中有蹊跷,于是把头凑了过 来。 “关于浅羽织惠的事,今天又掌握了什么消息吗?” 五代之前告诉过中町,织惠似乎对仓木产生了恋爱感情。 “‘翌桧’有一个老主顾是房仲店的老板,据说认识浅羽母女已经二 十年了。我从他口中得知了有趣的事。仓木差不多在一年前,曾向他 打听东京公寓的租金。除了房租以外,还问了他生活费和税金的事。
老板问仓木,是不是打算搬来东京,仓木回答说,虽然还没有这个计 划,但想先了解一下。” “是喔,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 “如果他打算持续补偿浅羽母女到死,搬来东京的确比较方便,他 很可能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但接下来的事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房 仲店老板在仓木不在场的时候向织惠提起这件事,没想到织惠很有兴 趣,好像年轻女孩一样兴奋地问,仓木先生打算搬来东京吗?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搬来。那个老板看了她的样子,确信她真的爱上了仓木先 生。” “那一定就是这样,是织惠把仓木视为异性,对他有好感。原来是 这样,既然这样,她的确可能成为辩方的证人。”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啤酒瓶空了,于是决定改喝日本酒。五代叫住了女店员,点了芋 烧酎的纯酒。 “那个房仲店老板认识她们母女多年,所以也很了解她们的情况。 虽然不知道洋子的老公在拘留室自杀的事,但记得织惠结婚当时的 事,甚至认得织惠的结婚对象,还曾经在店里见过。” “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差不多十五、六年前。” 芋烧酎送了上来。五代拿起装了纯酒的杯子,左右轻轻摇晃了一 下,听着大冰块在杯中发出嘎当嘎嘻的声音,回想起房仲店老板告诉 他的情况。 对方在财务省任职,而且帅得让人自叹不如──胖老板气鼓鼓地 说。 “织惠现在也很漂亮,但那时候才二十五、六岁,我相信店里有很 多客人是为她而来,所以得知她要结婚时,就连已经结婚的我也大感
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织惠当时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 也就是所谓的先上车,后补票。” 织惠结婚后的两年期间,洋子在“翌桧”雇用了计时人员。在小孩 子可以交给别人照顾后,织惠再度回到店里帮忙,只是并不是每天都 去。房仲店的老板说她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很幸福。 “她年幼的儿子也非常可爱,每次她都高兴地告诉我们儿子会跑 了、会玩球,或是会说话了。” 房仲店老板说到这里,露出了愁容。 “但人生真的很难预料。几年之后,突然发现织惠每天都在店里, 我问她家里没关系吗?没想到她竟然说已经离婚了。我太惊讶了,因 为我一直以为她的家庭生活很幸福,她的婚姻好像只维持了五年左 右。” 房仲店老板似乎没有问织惠离婚的理由,现在也仍然不知道。 五代想起在浅羽母女家中看到织惠和少年的照片,不知道那是什 么时候的照片。 也许因为都是儿子的关系,他突然想到了仓木和真的脸。他现在 可能已经听说父亲遭到起诉了。 他来到东京,在一流企业任职,原本会有光明的未来,但这次的 案件可能会毁了他的一切。想像他必须面对的艰难道路,五代的心情 就很沉重,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杯子中的酒。
18 和真听到对讲机的铃声醒了过来,一看时间,发现是上午九点 多。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昨晚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睡着。 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下了床,不知道谁会这么早来找他,今天也没 有预定会送到的包裹。 看了对讲机的荧幕,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年纪大约四十 岁左右,穿着西装,但并没有系领带。 和真感到惊讶,但还是拿起了听筒。“喂?” “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扰。因为有重要的事想要请教,所以直接登 门拜访。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只要几分钟就好。”男人的声音很严 肃,但说话的语气很客气。 和真大吃一惊。该来的终于来了吗? “请问是哪一位?”他发问的声音微微发抖。 “我姓南原,我希望见面之后再详细自我介绍。我想要请教的是 ──”男人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是关于你父亲的事。” 是电视台的记者或是报社记者吗?反正就是媒体。和真感到不知 所措,不能继续这样聊下去。因为对方站在有门禁系统的大门口,如 果他一直耗在大门口,管理员或是其他住户一定会感到奇怪,而且和 真也不希望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无奈之下,和真只能按下开门的按键。他并不想让对方进屋,而 是打算在门外说话。
不知道对方会问哪些问题。他在等待时回想着堀部之前的建议, 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避免给对方写负面报导的材料。 门铃响了。和真深呼吸后走向玄关,他挂上门链后打开门。门缝 有二十公分左右,和真猜想对方会从门缝中看过来。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这么做。他似乎站在离门有一小段距离的位 置,所以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希望在这种状态下说话,我会尊重 你。”男人用压抑感情的声音说,“但无法保证其他住户不会经过这 里,别人很可能会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我当然无所谓,你可能会伤 脑筋吧?我无意登堂入室,但如果可以让我站在门内说话,我相信彼 此说话时也不需要有太多顾虑。” 他说话的语气冷静透彻,比那些不入流的威胁更令人感到压力。 虽然很懊恼,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和真关上门之后,打开门链,再 度打开了门。 肩上背着侧背包的男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说:“很抱歉,突然上门打 扰。” “请进。”和真说。虽然他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不会太冰 冷,但不知道对方感受如何。 男人进屋后,站在脱鞋处递上了名片。他姓南原,头衔是“记 者”。 “我是自由记者,想采访有关仓木达郎先生遭到起诉的案件,虽然 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但还是前来打扰。达郎先生是你的父亲吧?” “对,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或是住在这里?” 南原胡子下方的嘴唇露出了笑容。 “被告仓木遭到逮捕后不久,你的名字就出现在网络上。在目前这 个时代,只要稍微动用一点人脉关系,要查到网络上被大肆讨论的人 的地址,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我似乎抢到了头香。”
和真叹了一口气说:“你想问什么?” 南原从侧背包中拿出小笔记本和原子笔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父 亲遭到逮捕?” “上个星期。” “是别人通知你的吗?” “我接到律师的电话。” “你和律师见过面了吗?” “接到他电话之后见了面。” 南原打开笔记本,握着笔。 “你听了你父亲犯案的来龙去脉,有没有什么感想?” “我很惊讶,也很受打击,无法相信这件事。” “你认识被害人白石先生吗?”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觉得很对不起他,也想代替父亲向他的家属 道歉。” “嗯。”南原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低头看笔记本,而是注视着和 真的脸,用原子笔做着笔记。和真的脑海角落闪过“他还真厉害”的念 头。 “你刚才说,听了律师告知的情况觉得无法相信,具体是哪个部分 让你无法相信?” “哪个部分……全部,也无法相信我爸杀了人──” “包括动机吗?”和真话音未落,南原就问道。 “对。”和真回答。
“关于动机的问题,律师怎么向你说明?” “律师说……”说到一半,他住了嘴。因为他想到堀部叮咛他不要说 不该说的话。 “不好意思,我无法和你谈论案情相关的事,因为关系到日后开庭 审理。” “原来是这样。”南原似乎预料到和真的回答,他镇定自若地接着 说:“根据警方公布的消息显示,你父亲是因为想要掩饰时效已经消灭 的案件而杀了白石律师。关于这件事,和你听到的内容有没有矛盾之 处?” “这……应该没有。” “关于过去的那起案件,你之前就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请你谅解。”和真鞠躬说道。 “你刚才说,想要向这次案件的遗族道歉,那对过去案件的遗族 呢?也想要向他们道歉吗?” “对,那当然。”和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看到南原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立刻察觉到自己犯了错。警方只 公布“时效已经消灭的案件”,并没有说是杀人案件,但和真刚才的回 答等于承认了这件事。自己竟然被他套出了实话。 “因为你说无法回答有关案情的事,所以我从其他角度发问。你对 时效的问题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目前杀人罪废除了追诉时效,以前设有时效,请问你知道是几年 吗?” “是不是……十五年?”
“之后一度延长到二十五年,但我们现在不必讨论这个问题。你对 废除追诉时效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是表示赞成,还是认为应该保留 下来?”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图?──和真注视着南原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思考 着,但无法解读出他的意图。 “当然赞成,我认为必须废除。” 和真认为自己的回答四平八稳。 记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为什么?” “因为既然犯了罪,就必须赎罪。”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认为不应该借由时效等方式免除赎罪。” “嗯,是啊……” “所以你认为你父亲还没有为过去犯的罪赎罪吗?” “啊,这……” “根据你刚才的想法,过去的案件再加上这次的案件,罪行变成了 两倍。你打算在开庭时也这么说吗?” 记者的连续发问让和真陷入了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和真沉默不语。 “仓木先生,”南原开了口,“因为我突然问你这个问题,你没有心 理准备。我们再重来一次,请你考虑到今后的事,谨慎地回答。你认 为你父亲在时效已经消灭的那起案件上,已经赎罪了吗?” 和真想起了堀部说的话。是否能够让陪审员认为过去的事已经一 笔勾销,将成为判决的关键。 和真清了清嗓子后开了口。“嗯,我希望可以认为已经赎罪了。”
“是基于什么理由?姑且不论现在,是因为当时的追诉时效是十五 年吗?” “是……是啊。”和真在回答时感到不安。自己这么说没问题吗? “谢谢你。”南原心满意足地说,“既然已经谈到这里了,是否可以 请你再透露一些关于过去的案件?那是你几岁时发生的案件?” “不,这、那个……请饶了我吧,律师叫我不能说。” “即使现在隐瞒,迟早会公诸于世。与其那样,还不如由你亲口说 出来,大家会觉得比较诚恳,也会认为已经深刻反省。” 南原说话很有技巧,和真差一点被他打动,真的会有这样的效果 吗? “不好意思,”和真鞠了一躬。“可以到此为止吗?” “那我最后再请教一个问题,对你来说,被告仓木是怎样的父 亲?” “怎样的父亲……”和真在嘴里嘟哝后,又接着回答说:“虽然他很 顽固严格,但是一个温柔诚实又忠厚的父亲。” “所以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但既然是凡人,不可能随时都完美。会不会有某一个时期特别暴 躁?或是反过来,情绪特别低落?” “啊……有一段时间好像很无精打采。” “什么时候?”南原双眼发亮。 “就在他快退休的时候,看起来很寂寞。” 南原立刻露出了冷淡的表情。他没有写笔记,说了声“谢谢”,把 纸笔放进了皮包。和真从他的态度发现,他原本想推测达郎过去那起
案件发生的时期。 南原离开后,和真打电话给堀部。堀部问他有什么状况,他回答 说,有一名自由记者上门。 “你应该没有说不必要的话吧?” “我以为自己没说,但没想到被他套了话。” 和真把和南原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堀部,堀部在电话中附和的 声音越来越沉重。 “你的确说错话了,对方应该猜到既然为了掩盖过去的罪行不惜杀 人,过去的案件应该是杀人罪,所以就用遗族这两个字套你的话。” “结果我中了他的圈套,对不起。” “但你之后和他聊杀人罪的话题是更大的疏失。” “啊?什么意思?” “即使有遗族,也未必是杀人罪,也可能是伤害致死或是过失致 死。比方说,肇事逃逸的追诉时效是七年,如果达郎先生犯的是这种 罪,在他和你讨论杀人罪时,你会有不同的态度。” 和真把手机放在耳边,皱起眉头。他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气。 “因为警方并没有公布达郎先生过去所犯的罪,所以记者会想方设 法调查,今后可能还有其他人基于相同的目的接近你,请你要注意。 如果有人按对讲机的门铃,你最好假装不在家。” “我了解了,以后会这么做。” 早知道南原上门时,也该这么做。他感到后悔莫及。 “而且,”堀部继续说道。“回答时效的问题也不太妥当。之后可以 回答说,你没有立场回答这种问题,不需要正面回答。” 原来还有这一招。轻易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愚蠢令他羞愧。
“如果有什么状况,请随时联络我。”堀部说。 “我了解了,谢谢。” 挂上电话后,他准备把手机放在桌上,发现收到了电子邮件。又 是雨宫传来的。 “你身体还好吗?需要什么的话,尽管告诉我。 最好不要再上社群媒体,什么都不要看。 网络上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建议你删除帐号。” 和真握着手机,叹了一口气。他深刻体会到朋友的可贵,然后更 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讨厌的时代。
19 上午十点零二分时,自动门打开,一个白发瘦男人走进大厅,身 上穿了一件看起来很高级的夹克。 白石美令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鞠了一躬说:“早安。” “我姓田中。”男人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正在恭候您的光临,请坐。”美令请他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 上,看到男人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她在一旁的键盘上迅速打了几个字,液晶荧幕上出现了男人的相 关资料。他的职业是公司高阶主管,年纪六十六岁。 “田中先生,请问您今天有带会员卡和挂号证吗?” 男人打开侧背包,拿出两张卡片,然后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问:“这个也要交给你吗?”信封微微鼓了起来,因为里面装了圆筒形 的容器。那是收集尿液的容器。 “不好意思,那我收下了。” 确认了会员证上的名字后,她收起信封,把健诊单递给男人。 “可以麻烦您在这里填写姓名和住址吗?” “喔,好、好。” 男人在填写时,她从抽屉里拿出手圈,用手边的条码读取器读取 了手圈上的条码。 “这样就行了吗?”男人把健诊单出示在美令面前。
“可以了。田中先生,我现在要把手圈套在你的手腕上,请问你要 套在左手还是右手?” “那就这个手。”男人伸出右手。 “失礼了。”美令说着,把手圈套在男人手上,“等所有检查都结束 时,我会为您取下来,在此之前,请不要拿下来。” “嗯,我知道。” “手续已经完成了,可以请您坐在那里的沙发上稍等片刻吗?工作 人员马上就会过来。” 美令用手掌指向不远处的沙发,皮革沙发前放着大理石茶几,准 备了好几份报纸,小书架上放着高尔夫杂志和经济方面的信息杂志。 男人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走向沙发。美令目送他的背影后坐了 下来,然后用指尖悄悄按摩脸颊。整天面带笑容很辛苦。 “日本医学”是一家会员制的综合医疗机构,最大的卖点是和多家 医院合作,会员可以在此接受最新科技的健诊和医疗支持。位于帝都 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的这整个楼层,也是“日本医学”经营的健诊设 施之一。除了磁振造影、电脑断层和超音波检查以外,还可以接受最 新正子断层造影检查。 放在一旁的皮包中传来轻微的振动,她拿出智慧型手机,藏在桌 子下方确认,以免被客人看到。母亲绫子传来了讯息。 “佐久间律师会在今天晚上七点左右来家里。” 她立刻回复说知道了,把手机放回皮包,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 体。 自动门打开,又有新的客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身穿毛皮大衣的 女人,美令挤出笑容后站了起来。
美令从去年四月开始在这里的柜台负责接待工作,当初是父亲健 介牵的线。父亲的律师朋友是“日本医学”的顾问律师,健介也是“日本 医学”的会员。 “在那家健检中心柜台工作多年的女性辞职了,那个朋友问我,不 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意愿。他似乎记得我之前向他提过,你很想辞掉目 前的工作。” 美令看了资料后,觉得是不错的机会。虽然薪水并不高,但不会 像原本的工作压力那么大。最重要的是,生活可以很有规律。 当时,美令是空服员。虽然是她向往的职业,工作也很有意义, 但倦怠感渐渐超越了成就感,而且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让她感到疲惫, 正打算换别的跑道。 她思考了两天之后回答说,她想要试一试,健介满意地点了点 头: “太好了,因为我朋友说,那不是可以随便交给任何人的工作,健 检中心正在伤脑筋。你愿意去那里,他们一定很高兴。” 听到父亲这么说,觉得自己还没有去那里工作,似乎就已经帮了 别人的忙,内心有点得意。 “不是可以随便交给任何人的工作”,是因为柜台工作会接触到客 人的个资,在挑选工作人员时,值得信赖的人是最优先的条件。 健检中心信赖的并不是美令本人,而是白石健介这个人。美令也 很尊敬在业界创建了信誉的父亲。 然而,父亲现在不在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美令最后一次和健介说话是十月三十一日的早晨。父女两人吃着 母亲缓子准备的早餐,早餐的配菜是烤鲑鱼、烫菠菜和味噌汤。因为 健介不太喜欢吃面包,所以白石家几乎都吃日式早餐。 健介在吃早餐时聊到今年冬天的下雪量。健介的兴趣是滑雪,美 令小时候,每年都会跟着健介去滑雪,但最近很少去滑雪,也不会全
家人一起去,所以她对下雪量的多寡根本不感兴趣。 “应该不太会下雪吧,地球都暖化了。”她记得自己当时这么回 答,而且说话时根本没有抬头看健介的脸。 她完全不记得父亲当时的回答,当时应该并没有认真听。每天吃 早餐时,她都把智慧型手机放在旁边,随时在意有没有人传讯息给自 己。 那天的早餐成为父女共度的最后时光。当时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 会发生这种事。 那天晚上回家时,绫子一脸惊讶。因为她打电话给健介,但只听 到铃声,电话没人接。 “可能爸爸把智慧型手机忘在某个地方了,你要不要打他的传统手 机看看。” 健介有两支手机,在工作上仍然使用传统的功能型手机。 “那支手机连电话铃声都听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绫子歪着头 问。 她们母女当时还没有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健介的律师工作很繁 忙,经常会突然改变行程,也经常有人深夜找他。她们乐观地认为, 健介只是忙得没时间接电话。 但是天亮之后,仍然无法联络到健介,她们不由得担心起来。美 令也无心去上班,打电话去了健检中心,说临时要请假。 美令和绫子讨论后,决定向警方报失踪。正当美令在换衣服准备 去附近的分局报案时,家里的电话响了。 绫子接了电话。美令发现母亲接电话时的脸色发白,声音也很紧 张,知道出了事。“真的是我先生吗?”绫子问这句话时的声音带着哭 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