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称孔子为“至圣先师”,但常常忘记孔子是一个真实的人,他有自己生命
的遭遇,会遇到种种困难和问题xvii。关锋认为,孔子提出儒家学说的历史背景是礼
崩乐坏、固有社会关系不断被瓦解的时期xviii。《孔子世家》中有多处背景化的描写
,“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
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季平子与郈昭
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
公师败,奔于齐”;“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
其庶孽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
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句践会稽”等等。“叛、淫、伐
、陵轹、怒、侵、废、诈、取、围、迁”等动词为读者钩织了一个战火纷纷、刀光
剑影、欺罔狡诈、阴谋权术的“陪臣执国政”、“ 僭离于正道”的时代背景,在这
样浑浊的背景下,史公聚焦的孔子与众徒如一股清流为实现政治理想奔走各国,振
臂呐喊,试图力挽狂澜。这样一对“背景”与“前景”的对立构成了“孔子理想”
与“时代现实”的张力。
(三)困厄与坚持的张力
《孔子世家》中既有关于时代背景的粗描淡写,也有关于孔子落难的具体指涉
,并载述了逆境中的孔子的言语行为。
表7 孔子的危难与言行
编号 地点 危难情形 孔子言行
1 将适陈,过匡 匡人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
,拘焉五日 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
2 去曹适宋 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3 适郑,与弟子
4 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相失 树
陈蔡之间
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 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
子贡曰:累累若丧家之狗 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 讲诵弦歌不衰
。从者病。
孔子外游求仕十四年,一路历险无数、跌跌撞撞,以失败告终。孔子凭借什么
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信念?冯友兰认为如同苏格拉底一样xix,孔子自以为负有神圣的
使命,即天所命,以觉醒其国人为己任,故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他自比“文王”,认为“文在兹”“天生德于予”,强大的使命感赋予了他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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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志力,栉风沐雨中展现他的幽默与坚韧,在“讲诵弦歌不衰”中艰难玉成,他
的学说在当时当世虽无用武之地,但在中国历史文化中造就了最伟大的丰碑。
上文探讨了《孔子世家》中孔子与弟子、诸侯、离间之臣、隐士等人物之间的
显、隐张力,以及孔子言行与时代背景、困厄情形之间的情节张力,面临周遭环境
,孔子的内心有着什么样的波动与感受?他可有犹豫、彷徨和质疑?下面我们将探
讨《孔子世家》中孔子内心的情感张力。
三、情感张力
文学作为话语活动是一种情感的间接言语行为,文学语言还要展示自身的指涉
功能,创造文学隐喻,象征和意境并赋予其形式和意味xx。在文学语言中,主人公的
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具有解论的色彩,充满对立的斗争或
者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xxi。正是这种多声部的对话关系,使读者得以有机会探入主
人公的内心,体察其中的情感张力。《孔子世家》中,主人公孔子的情感张力主要
表现在两归、三问、四叹。
本传提到孔子两次思“归”。第一次,“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
,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
”于是孔子离开陈国,但过蒲时再次落难。第二次思归是季桓子病卒前立下遗嘱,
谓季康子曰“相鲁,必召仲尼”,然而公之鱼进言后,康子改召冉求。孔子为一展
政治抱负奔走于各诸侯国历尽艰辛,而弟子忠心于孔子及其学说,追随左右,此时
弟子先于自己得召回国被委以重用,试问孔子怎能不思归?孔子曰:“鲁人召求,非
小用之,将大用之也。”“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
之。”两次思归而不得归为读者展现了孔子极强的情感张力。
三问体现在绝粮陈蔡之时。陈蔡两国为阻止楚国聘孔子,“乃相与发徒役围孔
子于野”,孔子徒众“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经历如此磨难,孔子便
向三位弟子发问“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这何曾
不是孔子对自己的灵魂拷问呢?一路仓皇,一路危难,而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推行
仁政,重建秩序,让天下回归太平,可为何会如此落魄!是吾道“未仁、未知”?
所以“人之不我信,人之不我行”,还是因为“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不,都
不是!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故“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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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然后见君子!” 这三问三答可说是孔子的自问自答。在这三问三答中,读者可感受
孔子的情感张力。
孔子一生命途多舛,从满怀抱负到壮志未酬,从无奈返鲁到寂寥归西,生命中
的四个重要节点以孔子的四次哀叹为掠影。四叹是孔子的心灵独白,史公借“四叹
”在孔子豪情的陡升与陡降间塑造巨大张力。第一叹的背景是“灵公老,怠于政,
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三年有成。”这一叹,孔
子的豪云壮志初见端倪。第二叹起于“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
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
志,杀之乃从政。”孔子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这一叹表明孔子有一腔抱负但不愿明珠暗投,人生命运早有预设。第三叹因“颜渊
死”,又“西狩见麟”。孔子叹,歌曰: “天丧予!”“吾道穷矣!”“莫知我夫!
”这一叹为读者留下一个时日不多、黯然寥落的老人形象。第四叹如舞台剧的落幕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 孔子问子贡“
赐,汝来何其晚也? ”,又叹“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这一叹如鸿雁哀
鸣,后“七日卒”。其残烛暮年的柔弱孤独景象与周游列国时带领众弟子不畏艰难
、勇往直前构成了极大的张力。
结语
《史记》作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开创了具有独特风格的历史叙事的先河
。《孔子世家》的文本创作形成了人物、情节、情感多元共构互补的张力场。在《
论诗的张力》中,“新批评”派的美国文学批评家艾伦·退特把“张力”(tension)
一词从物理学领域借用到文学批评之中,“我提出‘张力’(tension)这个名词,
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的名词,是把逻辑
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文学的意义
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文学文本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整体。”
xxii 但是,以《史记》为代表的中国叙事作品又呈现出中国式张力特色。“中国叙事
文学基于圆形思维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这种潜隐的圆形结构对应着中国人的审美
理想,具有广泛丰富的适应性和包罗万象的生活涵容力。以这个动态的圆为逻辑起
点,中国叙事文学或截取图形运行的片断,或捕捉众圆的交叉点,为正文叙事提供
丰富的参数叙事。阴阳两极是圆形结构运转和破毁的内在驱动力,它们的空间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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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离相对、相接相间、相含相蕴、相聚相斥,为叙事操作输入对立、冲突、中和
、转化的活力。”xxiii 《史记⦁孔子世家》在描绘孔子一生的同时,为读者呈现一个
流动的视角,展现了阴阳互动的圆形张力,具有流动多端和层面超越的特点。在这
样的张力场中,读者随孔子脚步,亦步亦趋,身临其境其遭遇,感同身受其心境,
终可体味夫子一生的理想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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